百度分享加载中

纪念弘一大师

作者:丰子恺居士   来源:中国文艺网   发布:火焰红莲   时间:2010-05-17 08:52:40

李叔同先生的爱国精神
李叔同先生的文艺观——先器识而后文艺
怀李叔同先生
纪念弘一大师
弘一大师之娑婆因缘
弘一法师在福建
弘一大师书画金石音乐展弁言
全面调和
以出世的精神,做人世的事业棗纪念弘一法师
我对于弘一大师的怀念
纪念与回忆弘一大师
弘一大师逸闻
亲近弘一大师学律和办学的因缘
弘一大师遗墨的保存及其生活回忆
 

李叔同先生的爱国精神

丰子恺

  三月七日的《文汇报》上载着黄炎培先生的一篇文章《我也来谈谈李叔同先生》。我读了之后,也想也来谈谈。今年正是弘一法师(即李叔同先生)逝世十五周年,我就写这篇小文来表示纪念吧。

  黄炎培先生这篇文章里指出李叔同先生青年时代的爱国思想,并且附刊李叔同先生亲笔的自撰的《祖国歌》的图谱。我把这歌唱了一遍,似觉年光倒流,心情回复了少年时代。我是李先生任教杭州师范时的学生,但在没有进杭州师范的时候,早已在小学里唱过这《祖国歌》。我的少年时代,正是中国外患日逼的时期。如黄先生文中所说:1894年甲午之战败于日本,1895年割地赔款与日本讲和,1897年德占胶州湾,1898年英占威海卫,1899年法占广州湾,1900年八国联军占北京,1901年订约赔款讲和。我的少年时代正在这些国耻之后。那时民间曾经有抵制美货、抵制日货、劝用国货等运动。我在小学里唱到这《祖国歌》的时候,正是劝用国货的时期。我唱到上下数千年,一脉延,文明莫与肩;纵横数万里,膏腴地,独享天然利的时候,和同学们肩了旗子排队到街上去宣传劝用国货时的情景,憬然在目。我们排队游行时唱着歌,李叔同先生的《祖国歌》正是其中之一。但当时我不知道这歌的作者是谁。

  后来我小学毕业,考进了杭州师范,方才看见《祖国歌》的作者李叔同先生。爱国运动,劝用国货宣传,依旧盛行在杭州师范中。我们的教务长王更三先生是号召最力的人,常常对我们作慷慨激昂的训话,劝大家爱用国货,挽回利权。我们的音乐图画教师李叔同先生是彻底实行的人,他脱下了洋装,穿一身布衣:灰色云章布(就是和尚们穿的布)袍子,黑布马褂。然而因为他是美术家,衣服的形式很称身,色彩很调和,所以虽然布衣草裳,还是风度翩然。后来我知道他连宽紧带也不用,因为当时宽紧带是外国货。他出家后有一次我送他些僧装用的粗布,因为看见他用麻绳束袜子,又买了些宽紧带送他。他受了粗布,把宽紧带退还我,说:这是外国货。我说:这是国货,我们已经能够自造。他这才受了。他出家后,又有一次从温州(或闽南)写信给我,要我替他买些英国制的朱砂(vermilion),信上特别说明:此虽洋货,但为宗教文化,不妨采用。因为当时英国水彩颜料在全世界为最佳,永不退色。他只是为了写经文佛号,才不得不破例用外国货。关于劝用国货,王更三先生现身说法,到处宣讲;李叔同先生则默默无言,身体力行。当时我们杭州师范里的爱国空气很浓重,正为了有这两位先生的缘故。王更三先生现在健在上海,一定能够回味当时的情况。

  李叔同先生三十九岁上这正是欧洲大战发生,日本提出二十一条,袁世凯称帝,粤桂战争,湘鄂战争,奉直战争,国内乌烟瘴气的期间辞去教职,遁入空门,就变成了弘一法师。弘一法师剃度前夕,送我一个亲笔的自撰的诗词手卷,其中有一首《金缕曲》,题目是《将之日本,留别祖国,并呈同学诸子》。全文如下:

  披发佯狂走。莽中原,暮鸦啼彻,几株衰柳。破碎河山谁收拾?零落西风依旧。便惹得离人消瘦。行矣临流重太息,说相思刻骨双红豆。愁黯黯,浓于酒。

  漾情不断淞波溜。恨年年絮飘萍泊,遮难回首。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听匣底苍龙狂吼。长夜西风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国,忍孤负!我还记得他展开这手卷来给我看的时候,特别指着这阕词,笑着对我说:我作这阕词的时候,正是你的年纪。当时我年幼无知,漠然无动于衷。现在回想,这暗示着:被恶劣的环境所迫而遁入空门的李叔同先生的冷寂的心的底奥里,一点爱国热忱的星火始终没有熄灭!

  在文艺方面说,李叔同先生是中国最早提倡话剧的人,最早研究油画的人,最早研究西洋音乐的人。去年我国纪念日本的雪舟法师的时候,我常常想起:在文艺上,我国的弘一法师和日本的雪舟法师非常相似。雪舟法师留学中国,把中国的宋元水墨画法输入日本;弘一法师留学日本,把现代的话剧、油画和钢琴音乐输入中国。弘一法师对中国文艺界的贡献,实在不亚于雪舟法师对日本文艺界的贡献!雪舟法师在日本有许多纪念建设。我希望中国也有弘一法师的纪念建设。弘一法师的作品、纪念物,现在分散在他的许多朋友的私人家里,常常有人来信问我有没有纪念馆可以交送,杭州的堵申甫老先生便是其一。今年是弘一法师逝世十五周年纪念,又是他所首倡的话剧五十周年纪念。我希望在弘一法师住居最久而就地出家的杭州,有一个纪念馆,可以永久保存关于他的文献,可以永久纪念这位爱国艺僧。

李叔同先生的文艺观——先器识而后文艺

丰子恺

  李叔同先生,即后来在杭州虎跑寺出家为僧的弘一法师,是中国近代文艺的先驱者。早在五十年前,他首先留学日本,把现代的话剧、油画和钢琴音乐介绍到中国来。中国的有话剧、油画和钢琴音乐,是从李先生开始的。他富有文艺才能,除上述三种艺术外,又精书法,工金石(现在西湖西泠印社石壁里有叔同印藏),长于文章诗词。文艺的园地,差不多被他走遍了。一般人因为他后来做和尚,不大注意他的文艺。今年是李先生逝世十五周年纪念,又是中国话剧五十周年纪念,我追慕他的文艺观,略谈如下:李先生出家之后,别的文艺都屏除,只有对书法和金石不能忘情。他常常用精妙的笔法来写经文佛号,盖上精妙的图章。有少数图章是自己刻的,有许多图章是他所赞善的金石家许霏(晦庐)刻的。他在致晦庐的信中说:

  晦庐居士文席:惠书诵悉。诸荷护念,感谢无已。朽人剃染已来二十余年,于文艺不复措意。世典亦云:士先器识而后文艺,况乎出家离俗之侣;朽人昔尝诫人云:应使文艺以人传,不可人以文艺传,即此义也。承刊三印,古穆可喜,至用感谢(见林子青编《弘一大师年谱》第205页)

  这正是李先生文艺观的自述,先器识而后文艺,应使文艺以人传,不可人以文艺传,正是李先生的文艺观。

  四十年前我是李先生在杭州师范任教时的学生,曾经在五年间受他的文艺教育,现在我要回忆往昔。李先生虽然是一个演话剧,画油画、弹钢琴、作文、吟诗、填词、写字、刻图章的人,但在杭州师范的宿舍(即今贡院杭州一中)里的案头,常常放着一册《人谱》(明刘宗周著,书中列举古来许多贤人的嘉言懿行,凡数百条),这书的封面上,李先生亲手写着身体力行四个字,每个字旁加一个红圈,我每次到他房间里去,总看见案头的一角放着这册书。当时我年幼无知,心里觉得奇怪,李先生专精西洋艺术,为什么看这些陈猫古老鼠,而且把它放在座右,后来李先生当了我们的级任教师,有一次叫我们几个人到他房间里去谈话,他翻开这册《人谱》来指出一节给我们看。

  唐初,王(勃)、杨、庐、骆皆以文章有盛名,人皆期许其贵显,裴行俭见之,曰:士之致远者,当先器识而后文艺。勃等虽有文章,而浮躁浅露,岂享爵禄之器耶(见《人谱》卷五,这一节是节录《唐书·裴行俭传》的)

  他红着脸,吃着口(李先生是不善讲话的),把先器识而后文艺的意义讲解给我们听,并且说明这里的显贵和享爵禄不可呆板地解释为做官,应该解释道德高尚,人格伟大的意思。先器识而后文艺,译为现代话,大约是首重人格修养,次重文艺学习,更具体地说:要做一个好文艺家,必先做一个好人。可见李先生平日致力于演剧、绘画、音乐、文学等文艺修养,同时更致力于器识修养。他认为一个文艺家倘没有器识,无论技术何等精通熟练,亦不足道,所以他常诫人应使文艺以人传,不可人以文艺传。我那时正热中于油画和钢琴技术,这一天听了他这番话,心里好比新开了一个明窗,真是胜读十年书。从此我对李先生更加崇敬了。后来李先生在出家前夕把这册《人谱》连同别的书送给我。我一直把它保藏在缘缘堂中,直到抗战时被炮火所毁。我避难入川,偶在成都旧摊上看到一部《人谱》,我就买了,直到现在还保存在我的书架上,不过上面没有加红圈的身体力行四个字了。

  李先生因为有这样的文艺观,所以他富有爱国心,一向关心祖国。孙中山先生辛亥革命成功的时候,李先生(那时已在杭州师范任教)填一曲慷慨激昂的《满江红》,以志庆喜:

  皎皎昆仑山顶月,有人长啸。看囊底宝刀如雪,恩仇多少!双手裂开鼷鼠胆,寸金铸出民权脑。算此生不负是男儿,头颅好。

  荆轲墓,咸阳道。聂政死,尸骸暴。尽大江东去,余情还绕。魂魄化成精卫鸟,血花溅作红心草。看从今一担好河山,英雄造。(见《弘一大师年谱》第三十九页)

  李先生这样热烈地庆喜河山的光复,后来怎么舍得抛弃这一担好河山而遁入空门呢?我想,这也仿佛是屈原为了楚王无道而忧国自沉吧!假定李先生在灵山胜会上和屈原相见,我想一定拈花相视而笑。

怀李叔同先生

丰子恺

  距今二十九年前,我十七岁的时候,最初在杭州的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里见到李叔同先生,即后来的弘一法师。那时我是预科生,他是我们的音乐教师。我们上他的音乐课时,有一种特殊的感觉:严肃。摇过预备铃,我们走向音乐教室,推进门去,先吃一惊:李先生早已端坐在讲台上。以为先生总要迟到而嘴里随便唱着、喊着、或笑着、骂着而推进门去的同学,吃惊更是不小。他们的唱声、喊声、笑声、骂声以门槛为界限而忽然消灭。接着是低着头,红着脸,去端坐在自己的位子里。端坐在自己的位子里偷偷地抑起头来看看,看见李先生的高高的瘦削的上半身穿着整洁的黑布马褂,露出在讲桌上,宽广得可以走马的前额,细长的凤眼,隆正的鼻梁,形成威严的表情。扁平而阔的嘴唇两端常有深涡,显示和爱的表情。这副相貌,用温而厉三个字来描写,大概差不多了。讲桌上放着点名簿、讲义,以及他的教课笔记簿、粉笔。钢琴衣解开着,琴盖开着,谱表摆着,琴头上又放着一只时表,闪闪的金光直射到我们的眼中。黑板(是上下两块可以推动的)上早已清楚地写好本课内所应写的东西(两块都写好,上块盖着下块,用下块时把上块推开)。在这样布置的讲台上,李先生端坐着。坐到上课铃响出(后来我们知道他这脾气,上音乐课必早到。故上课铃响时,同学早已到齐),他站起身来,深深地一鞠躬,课就开始了。这样地上课,空气严肃得很。

  有一个人上音乐课时不唱歌而看别的书,有一个人上音乐时吐痰在地板上,以为李先生不看见的,其实他都知道。但他不立刻责备,等到下课后,他用很轻而严肃的声音郑重地说:某某等一等出去。于是这位某某同学只得站着。等到别的同学都出去了,他又用轻而严肃的声音向这某某同学和气地说:下次上课时不要看别的书。或者:下次痰不要吐在地板上。说过之后他微微一鞠躬,表示你出去罢。出来的人大都脸上发红。又有一次下音乐课,最后出去的人无心把门一拉,碰得太重,发出很大的声音。他走了数十步之后,李先生走出门来,满面和气地叫他转来。等他到了,李先生又叫他进教室来。进了教室,李先生用很轻而严肃的声音向他和气地说:下次走出教室,轻轻地关门。就对他一鞠躬,送他出门,自己轻轻地把门关了。最不易忘却的,是有一次上弹琴课的时候。我们是师范生,每人都要学弹琴,全校有五六十架风琴及两架钢琴。风琴每室两架,给学生练习用;钢琴一架放在唱歌教室里,一架放在弹琴教室里。上弹琴课时,十数人为一组,环立在琴旁,看李先生范奏。有一次正在范奏的时候,有一个同学放一个屁,没有声音,却是很臭。钢琴及李先生十数同学全部沉浸在亚莫尼亚气体中。同学大都掩鼻或发出讨厌的声音。李先生眉头一皱,管自弹琴(我想他一定屏息着)。弹到后来,亚莫尼亚气散光了,他的眉头方才舒展。教完以后,下课铃响了。李先生立起来一鞠躬,表示散课。散课以后,同学还未出门,李先生又郑重地宣告:大家等一等去,还有一句话。大家又肃立了。李先生又用很轻而严肃的声音和气地说:以后放屁,到门外去,不要放在室内。接着又一鞠躬,表示叫我们出去。同学都忍着笑,一出门来,大家快跑,跑到远处去大笑一顿。

  李先生用这样的态度来教我们音乐,因此我们上音乐课时,觉得比上其他一切课更严肃。同时对于音乐教师李叔同先生,比对其他教师更敬仰。那时的学校,首重的是所谓英、国、算,即英文、国文和算学。在别的学校里,这三门功课的教师最有权威;而在我们这师范学校里,音乐教师最有权威,因为他是李叔同先生的原故。

  李叔同先生为甚么能有这种权威呢?不仅为了他学问好,不仅为了他音乐好,主要的还是为了他态度认真。李先生一生的最大特点是认真。他对于一件事,不做则已,要做就非做得彻底不可。

  他出身于富裕之家,他的父亲是天津有名的银行家。他是第五位姨太太所生。他父亲生他时,年已七十二岁。他堕地后就遭父丧,又逢家庭之变,青年时就陪了他的生母南迁上海。在上海南洋公学读书奉母时,他是一个翩翩公子。当时上海文坛有著名的沪学会,李先生应沪学会征文,名字屡列第一。从此他就为沪上名人所器重,而交游日广,终以才子驰名于当时的上海。所以后来他母亲死了,他赴日本留学的时候,作一首《金缕曲》,词曰:披发佯狂走。莽中原,暮鸦啼彻,几株衰柳。破碎河山谁收拾?零落西风依旧。便惹得离人消瘦。行矣临流重太息,说相思刻骨双红豆。愁黯黯,浓于酒。漾情不断淞波溜。恨年年絮飘萍泊,遮难回首。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听匣底苍龙狂吼。长夜西风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国,忍孤负?读这首词,可想见他当时豪气满胸,爱国热情炽盛。他出家时把过去的照片统统送我,我曾在照片中看见过当时在上海的他:丝绒碗帽,正中缀一方白玉,曲襟背心,花缎袍子,后面挂着胖辫子,底下缎带扎脚管,双梁厚底鞋子,头抬得很高,英俊之气,流露于眉目间。真是当时上海一等的翩翩公子。这是最初表示他的特性:凡事认真。他立意要做翩翩公子,就彻底地做一个翩翩公子。

  后来他到日本,看见明治维新的文化,就渴慕西洋文明。他立刻放弃了翩翩公子的态度,改做一个留学生。他入东京美术学校,同时又入音乐学校。这些学校都是模仿西洋的,所教的都是西洋画和西洋音乐。李先生在南洋公学时英文学得很好;到了日本,就买了许多西洋文学书。他出家时曾送我一部残缺的原本《莎士比亚全集》,他对我说:这书我从前细读过,有许多笔记在上面,虽然不全,也是纪念物。由此可想见他在日本时,对于西洋艺术全面进攻,绘画、音乐、文学、戏剧都研究。后来他在日本创办春柳剧社,纠集留学同志,并演当时西洋著名的悲剧《茶花女》(小仲马著)。他自己把腰束小,扮作茶花女,粉墨登场。这照片,他出家时也送给我,一向归我保藏;直到抗战时为兵火所毁。现在我还记得这照片:卷发,白的上衣,白的长裙拖着地面,腰身小到一把,两手举起托着后头,头向右歪侧,眉峰紧蹙,眼波斜睇,正是茶花女自伤命薄的神情。另外还有许多演剧的照片,不可胜记。这春柳剧社后来迂回中国,李先生就脱出,由另一班人去办,便是中国最初的话剧社。由此可以想见,李先生在日本时,是彻头彻尾的一个留学生。我见过他当时的照片:高帽子、硬领、硬袖、燕尾服、史的克、尖头皮鞋,加之长身、高鼻,没有脚的眼镜夹在鼻梁上,竟活象一个西洋人。这是第二次表示他的特性:凡事认真。学一样,象一样。要做留学生,就彻底地做一个留学生。

  他回国后,在上海太平洋报社当编辑。不久,就被南京高等师范请去教图画、音乐。后来又应杭州师范之聘,同时兼任两个学校的课,每月中半个月住南京,半个月住杭州。两校都请助教,他不在时由助教代课。我就是杭州师范的学生。这时候,李先生已由留学生变为教师。这一变,变得真彻底:漂亮的洋装不穿了,却换上灰色粗布袍子、黑布马褂、布底鞋子。金丝边眼镜也换了黑的钢丝边眼镜。他是一个修养很深的美术家,所以对于仪表很讲究。虽然布衣,却很称身,常常整洁。他穿布衣,全无穷相,而另具一种朴素的美。你可想见,他是扮过茶花女的,身材生得非常窈窕。穿了布衣,仍是一个美男子。淡妆浓沫总相宜,这诗句原是描写西子的,但拿来形容我们的李先生的仪表,也很适用。今人侈谈生活艺术化,大都好奇立异,非艺术的。李先生的服装,才真可称为生活的艺术化。他一时代的服装,表出着一时代的思想与生活。各时代的思想与生活判然不同,各时代的服装也判然不同。布衣布鞋的李先生,与洋装时代的李先生、曲襟背心时代的李先生,判若三人。这是第三次表示他的特性:认真。

  我二年级时,图画归李先生教。他教我们木炭石膏模型写生。同学一向描惯临画,起初无从着手。四十余人中,竟没有一个人描得象样的。后来他范画给我们看。画毕把范画揭在黑板上。同学们大都看着黑板临攀。只有我和少数同学,依他的方法从石膏模型写生。我对于写生,从这时候开始发生兴味。我到此时,恍然大悟:那些粉本原是别人看了实物而写生出来的。我们也应该直接从实物写生入手,何必临摹他人,依样画葫庐呢?于是我的画进步起来。此后李先生与我接近的机会更多。因为我常去请他教画,又教日本文,以后的李先生的生活,我所知道的较为详细。他本来常读性理的书,后来忽然信了道教,案头常常放着道藏。那时我还是一个毛头青年,谈不到宗教。李先生除绘事外,并不对我谈道。但我发见他的生活日渐收敛起来,仿佛一个人就要动身赴远方时的模样。他常把自己不用的东西送给我。他的朋友日本画家大野隆德、河合新藏、三宅克己等到西湖来写生时,他带了我去请他们吃一次饭,以后就把这些日本人交给我,叫我引导他们(我当时已能讲普通应酬的日本话)。他自己就关起房门来研究道学。有一天,他决定入大慈山去断食,我有课事,不能陪去,由校工闻玉陪去。数日之后,我去望他。见他躺在床上,面容消瘦,但精神很好,对我讲话,同平时差不多。他断食共十七日,由闻玉扶起来,摄一个影,影片上端由闻玉题字:李息翁先生断食后之像,侍子闻玉题。这照片后来制成明信片分送朋友。像的下面用铅字排印着:某年月日,入大慈山断食十七日,身心灵化,欢乐康强欣欣道人记。李先生这时候已由教师一变而为道人了。

  学道就断食十七日,也是他凡事认真的表示。

  但他学道的时候很短。断食以后,不久他就学佛。他自己对我说,他的学佛是受马一浮先生指示的。出家前数日,他同我到西湖玉泉去看一位程中和先生。这程先生原来是当军人的,现在退伍,住在玉泉,正想出家为僧。李先生同他谈得很久。此后不久,我陪大野隆德到玉泉去投宿,看见一个和尚坐着,正是这位程先生。我想称他程先生,觉得不合。想称他法师,又不知道他的法名(后来知道是弘伞)。一时周章得很。我回去对李先生讲了,李先生告诉我,他不久也要出家为僧,就做弘伞的师弟。我愕然不知所对。过了几天,他果然辞职,要去出家。出家的前晚,他叫我和同学叶天瑞、李增庸三人到他的房间里,把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送给我们三人。第二天,我们三人送他到虎跑。我们回来分得了他的遗产,再去望他时,他已光着头皮,穿着僧衣,俨然一位清癯的法师了。我从此改口,称他为法师。法师的僧腊二十四年。这二十四年中,我颠沛流离,他一贯到底,而且修行功夫愈进愈深。当初修净土宗,后来又修律宗。律宗是讲究戒律的,一举一动,都有规律,严肃认真之极。这是佛门中最难修的一宗。数百年来,传统断绝,直到弘一法师方才复兴,所以佛门中称他为重兴南山律宗第十一代祖师。他的生活非常认真。举一例说:有一次我寄一卷宣纸去,请弘一法师写佛号。宣纸多了些,他就来信问我,余多的宣纸如何处置?又有一次,我寄回件邮票去,多了几分。他把多的几分寄还我。以后我寄纸或邮票,就预先声明:余多的送与法师。有一次他到我家。我请他藤椅子里坐。他把藤椅子轻轻摇动,然后慢慢地坐下去。起先我不敢问。后来看他每次都如此,我就启问。法师回答我说:这椅子里头,两根藤之间,也许有小虫伏着。突然坐下去,要把它们压死,所以先摇动一下,慢慢地坐下去,好让它们走避。读者听到这话,也许要笑。但这正是做人极度认真的表示。

  如上所述,弘一法师由翩翩公子一变而为留学生,又变而为教师,三变而为道人,四变而为和尚。每做一种人,都做得十分象样。好比全能的优伶:起青衣象个青衣,起老生象个老生,起大面又象个大面都是认真的原故。

  现在弘一法师在福建泉州圆寂了。噩耗传到贵州遵义的时候,我正在束装,将迁居重庆。我发愿到重庆后替法师画像一百帧,分送各地信善,刻石供养。现在画像已经如愿了。我和李先生在世间的师弟尘缘已经结束,然而他的遗训认真永远铭刻在我心头。

纪念弘一大师

丰子恺

  暮春的一天,弘一师从杭州招贤寺寄来一张邮片说:

  ‘近从温州来杭,承招贤老人殷勤相留,年内或不复他适。’

  我于六年前将赴日本的前几天的一夜,曾在闸口凤生寺向他告别。以后仆仆奔走,沉酣于浮生之梦,直到这时候未得再见,这一天接到他的邮片,使我非常感兴。那笔力坚秀,布置妥贴的字迹,和简洁的文句,使我陷入了沉思。做我先生时的他,出家时的他,六年前的告别时的情景,六年来的我......霎时都浮出在眼前,觉得这六年越发像梦了。我就决定到杭州去访问。过了三四日,这就被实行了。

  同行者是他底老友,我底先生S,也是专诚去访他的。从上海到杭州的火车,几乎要行六小时。我在车中,一味回想著李叔同先生——就是现在的弘一师——教我绘图音乐那时候的事。对座的S先生从他每次出门必提著的那只小篮中抽出一本小说来翻,又常常向窗外看望。车窗中最惹目的是接续奔来的深绿的桑林。

  车到杭州,已是上灯时候。我们坐东洋车到西湖边的清华旅馆定下房间,就上附近一家酒楼去。杭州是我底旧游之地。我的受李叔同先生之教,就在贡院旧址第一师范。八九年来,很少重游的机会,今晚在车中及酒楼上所见的夜的杭州,面目虽非昔日,然青天似的粉墙,棱角的黑漆石库墙门,冷静而清楚的新马路,官僚气的藤轿,叮当的包车,依然是八九年前的杭州的面影,直使我的心暂时反了童年,回想起学生时代的一切的事情来。这一夜天甚黑。我随S先生去访问了几个住在近处的旧时师友,不看西湖就睡觉了。

  翌晨七时,即偕S先生乘东洋车赴招贤寺。走进正殿的后面,招贤老人就出来招呼。他说:

  ‘弘一师日间闭门念佛,只有送饭的人出入,下午五时才见客。’

  他诚恳地留我们暂时坐谈,我们就在殿后窗下的椅上就坐,S先生同他谈话起来。

  招贤老人法号弘伞,是弘一师底师兄,二人是九年前先后在虎跑寺剃度的。我看了老人底平扁的颜面,听了他底黏润的声音,想起了九年前的事:

  他本来姓程名中和。李先生剃度前数月,曾同我到玉泉寺去访他,且在途中预先对我说:

  ‘这位程先生在二次革命时曾当过团长(?),亲去打南京。近来忽然悟道,暂住在玉泉寺为居士,不久亦将剃度。’

  我第一次见他时,他穿著灰白色的长衫,黑色的马褂,靠在栏上看鱼。一见他那平扁而和蔼的颜貌,就觉得和他底名字‘中和’异常调和。他底齿底整齐,眼线底平直,面部底礼满,及脸色底暗黄,一齐显出无限的慈悲,使人见了容易联想螺狮顶下的佛面,万万不会相信这面上是配戴军帽的。不久,这位程居士就与李先生相继出家。后来我又在虎跑寺看见他穿了和尚衣裳做晚课,听到他底根气充实而永续不懈的黏润的念佛声。

  这是九年前的事了。如今重见,觉得除了大概因刻苦修行而蒙上的一层老熟与镇静的气象以外,声音笑貌,依然同九年前一样。在他,九年的时间真是所谓‘如一日’罢!记得那时我从杭州读书归来,母亲说我底面庞像猫头;近来我返故乡,母亲常说我面上憔悴瘦损,已变了狗脸了。时间,在他真是‘无老死’的,在我真如灭形伐性之斧了。——当S先生和他谈话的时候我这样想。

  坐了一回,我们就辞去。出寺后,又访了湖上几个友人,就搭汽车返旗营。在汽车中谈起午餐,我们准拟吃一天素。但到了那边,终于进王饭儿店去吃了包头鱼。

  下午我与S先生分途,约于五时在招贤寺山门口会集。等到我另偕了三个也要见弘一师的朋友到招贤寺时,见弘一师已与S先生对坐在山门口的湖岸石埠上谈话了。弘一师见我们,就立起身来,用一种深欢喜的笑颜相迎。我偷眼看他,这笑颜直保留到引我们进山门之后还没有变更。他引我们到了殿旁一所客堂。室中陈设简单而清楚,除了旧式的椅桌外,挂著梵文的壁饰和电灯,大家坐了,暂时相对无言。然后S先生提出话题,介绍与我同来的Y君。Y君向弘一师提出关于儒道,佛道的种种问题,又缕述其幼时的念佛的信心,及其家庭的事情。Y君每说话必垂手起立。弘一师用与前同样的笑颜,举右手表示请他坐。再三,Y君直立如故。弘一师只得保持这笑颜,双手按膝而听他讲。

  我危坐在旁,细看弘一师神色颇好,眉宇间秀气充溢如故,眼睛常常环视座中诸人,好像要说话。我就乘机问他近来的起居,又谈及他赠给立达学园的续藏经的事。这经原是王涵之先生赠他的,他因为自己已有一部,要转送他处,去年S先生就为达立学园向他请得了,弘一师因为以前也曾有二人向他请求过,而久未去领,故嘱我写信给那二人,说明原委,以谢绝他们。他回入房里去了许久,拿出一张通信地址及信稿来,暂时不顾其他客人,同我并坐了,详细周到地教我信上的措词法。这种丁宁郑重的态度,我已十年不领略了。这时候使我顿时回复了学生时代的心情。我只管低头而唯唯,同时俯了眼窥见他那绊著草鞋带的细长而秀白的足趾,起了异常的感觉。

  ‘初学修佛最好是每天念佛号。起初不必求长,半小时,一小时都好。惟须专意,不可游心于他事。要练习专心念佛,可自己暗中计算,以五句为一单位,凡念满五句,心中告了段落,或念满五句,摘念珠一颗。如此则心不暇他顾,而可专意于念佛了。初学者以这步工夫为要紧,又念佛时不妨省去“南无”二字,而略称“阿弥陀佛。”则可依时辰钟底秒声而念,即以“的格(强)的格(弱)”的一个节奏(rhythm)底四拍合“阿弥陀佛”四字,继续念下去,效果也与前法一样。’

  Y君的质问,引起了弘一师普遍的说教。旁的人也各提出话问:有的问他阿弥陀佛是甚么意义,有的问他过午不食觉得肚饥否,有的问他壁上挂著的是甚么文字。

  我默坐旁听著,只是无端地怅惘。微雨飘进窗来,我们就起身告别。他又用与前同样的笑颜送我们到山门外,我们也笑著,向他道别,各人默默地,慢慢地向断桥方面踱去。走了一段路,我觉得浑身异常不安,如有所失,却想不出原因来。忽然看见S先生从袋中摸出香烟来,我恍然悟到这不安是刚才继续两小时模样没有吸烟的原故,就向他要了一支。

  是夜我们吃了两次酒,同席的都是我底许久不见的旧时师友。有几个先生已经不认识我,旁的人告诉他说‘他是丰仁。’我听了别人呼我这个久已不用的名字,又立刻还了我的学生时代。有一位先生与我并座,却没有认识我,好像要问尊姓的样子。我不知不觉地装出幼时的语调对他说,‘我是丰仁,先生教过我农业的。’他们筛酒时,笑著问我‘酒吃不吃!’又有拿了香烟问我‘吸烟不?’的。我只答以‘好的,好的,’心中却自忖著「烟酒我老吃了!’教过我习字的一位先生又把自己的荸荠省给我吃。我觉得非常的拘束而不自然,我已完全孩子化了。

  回到旅馆里,我躺在床上想:‘杭州恐比上海落后十年罢!何以我到杭州,好像小了十岁呢?’

  翌晨,S先生因有事还要句留,我独自冒大雨上车返上海。车中寂寥得很,想起十年来的心境,犹如常在驱一群无拘束的羊,才把东边的拉拢,西边的又跑开去。拉东牵西,瞻前顾后,困顿得极。不但不由自己拣一条路而前进,连体认自己的状况的余暇也没有。这次来杭,我在弘一师的明镜里约略照见了十年来的自己的影子了。我觉得这次好像是连续不断的乱梦中一个欠伸,使我得暂离梦境;拭目一想,又好像是浮生路上的一个车站,使我得到数分钟的静观。

  车到了上海,浮生的淞沪车又载了我颠簸倾荡地跑了!更不知几时走尽这浮生之路。

  过了几天,弘一师又从杭州来信,大略说:‘音出月拟赴江西庐山金光明会参与道场,愿手写经文三百叶分送各施主。经文须用朱书,旧有朱色不敷应用,愿仁者集道侣数人,合赠英国制水彩颜料vermilion数瓶。’末又云:‘欲数人合赠者,俾多人得布施之福德也。’

  我与S先生等七八人合买了八瓶Windsor Newton制的水彩颜料,又添附了十张夹宣纸,即日寄去。又附信说:‘师赴庐山,必道经上海,请预示动身日期,以便赴站相候。’他的回信是:‘此次过上海恐不逗留,秋季归来时再图叙晤。’

  后来我返乡石门,向母亲讲起了最近访问做和尚的李叔同先生的事。又在橱内寻出他出家时送我的一包照片来看。其中有穿背心,拖辫子的,有穿洋装的,有扮白水滩里的十三郎的,有扮新茶花里的马克的,有作印度人装束的,有穿礼服的,有古装的,有留须穿马褂的,有断食十七日后的照相,有出家后僧装的照相。在旁同看的几个商人的亲戚都惊讶,有的说‘这人是无所不为的,将来一定要还俗。’有的说‘他可赚二百块钱一月,不做和尚多好呢!’次日,我把这包照片带到上海来,给学园里的同事们学生们看。有许多人看了,问我‘他为甚么做和尚?’

  暑假放了,我天天袒衣跣足,在过街楼上——所谓家里写意度日。友人W君新从日本回国,暂寓我家里,在我底外室里堆了零零星星好几堆的行李物件。

  有一天早晨,我与W君正在吃了牛乳,坐在藤椅上翻阅前天带来的李叔同先生的照片,PT两儿正在外室翻转W君底柳行李底盖来坐船,忽然一个住在隔壁的学生张皇地上楼来,说‘门外有两个和尚在寻问丰先生,其一个样子好像是照相上见过的李叔同先生。’

  我下楼一看,果然是弘一弘伞两法师立在门口。起初我略有些张皇失措,立了一歇,就延他们上楼。自己快跑几步,先到室外把PT两儿从他们的船中抱出,附耳说一句‘陌陌人来了!’移开他们的船,让出一条路,回头请二法师入室,到过街楼去。我介绍了W君,请他们坐下了,问得他们是前天到上海的,现寓大南门灵山寺,要等江西来信,然后决定动身赴庐山的日期。

  弘一师起身走近我来,略放低声音说:

  ‘子恺,今天我们要在这里吃午饭,不必多备菜,早一点好了。’

  我答应著忙走出来,一面差P儿到外边去买汽水,一面叮嘱妻即刻备素菜,须于十一点钟开饭。因为我晓得他们是过午不食的。记得有人告诉我说,有一次杭州有一个人在一个素馆子里办了盛馔请弘一师午餐,陪客到齐已经一点钟,弘一师只吃了一点水果。今天此地离市又远,只得草草办点了。我叮嘱好了,回室,邻居的友人L君,C君,D君,都已闻知了来求见。

  今日何日?我梦想不到书架上这堆照片底主人公,竟来坐在这过街楼里了!这些照片如果有知,我想一定要跳出来,抱住这和尚而叫‘我们都是你的前身’罢!

  我把它们捧了出来,送到弘一师面前。他脸上显出一种超然而虚空的笑容,兴味津津地,一张一张地翻开来看,为大家说明,像说别人的事一样。

  D君问起他家庭的事。他说在天津还有阿哥,侄儿等;起初写信去告诉他们要出家,他们覆信说不赞成,后来再去信说,就没有回信了。

  W君是研究油画的,晓得他是中国艺术界的先辈,拿出许多画来,同他长谈细说地论画,他也有时首肯,有时表示意见。我记得弘伞师向来是随俗的,弘一师往日的态度,比弘伞师谨严得多。此次却非常的随便,居然亲自到我家里来,又随意谈论世事。我觉得惊异得很!这想来是工夫深了的结果罢。

  饭毕,还没有到十二时。弘一师颇有谈话的兴味,弘伞师似也喜欢和人谈话。寂静的盛夏的午后,房间里充满著从窗外草地上反射进来的金黄的光,浸著围坐谈笑的四人——两和尚,W与我,我恍惚间疑是梦境。

  七岁的P儿从外室进来,靠在我身边,咬著指甲向两和尚的衣裳注意。弘一师说她那双眼生得距离很开,很是特别,他说‘蛮好看的!’又听见我说她欢喜画画,又欢喜刻石印,二法师都要她给他们也刻两个。弘一师在石上写了一个‘月’字(弘一师近又号论月)一个‘伞’字,叫P儿刻。当她侧著头,汗淋淋地抱住印床奏刀时,弘一师不瞬目地注视她,一面轻轻地对弘伞说‘你看,专心得很!’又转向我说:‘像现在这么大就教她念佛,一定很好。可先拿因果报应的故事讲给她听。’我说‘杀生她本来是怕敢的。’弘一师赞好,就说‘这地板上蚂蚁很多,’他的注意究竟比我们周到。

  话题转到城南草堂与超尘精舍,弘一师非常兴奋对我们说:

  ‘这是很好的小说题材!我没有空来记录,你们可采作材料呢。’现在把我所听到的记在下面。

  他家在天津,他的父亲是有点资产的。他自己说有许多母亲,他父亲生他时,年纪已经六十八岁。五岁上父亲就死了。家主新故,门户又复杂,家庭中大概不安。故他关于母亲,曾一皱眉,摇著头说,‘我的母亲——生母很苦!’他非常爱慕他母亲。二十岁时陪了母亲南迁上海,住在大南门金洞桥(?)畔一所许宅的房子——即所谓城南草堂,肄业于南洋公学,读书奉母。他母亲在他二十六岁的时候就死在这屋里。他自己说:‘我从二十岁至二十六岁之间的五六年,是平生最幸福的时候。此后就是不断的悲哀与忧愁,一直到出家。’这屋底所有主许幻园是他的义兄,他与许氏两家共居住在这屋里,朝夕相过从。这时候他很享受了些天伦之乐与俊游之趣。他讲起他母亲死的情形,似乎现在还有余哀。他说:‘我母亲不在的时候,我正在买棺木,没有亲送。我回来,已经不在了!还只四十□岁!’大家庭里的一个庶出(?)的儿子,五岁上就没有父亲,现在生母又死了,丧母后的他,自然像游丝飞絮,飘荡无根,于家庭故乡,还有甚么牵挂呢?他就到日本去。

  在日本时的他,听说生活很讲究,天才也各方面都秀拔。他研究绘画,音乐,均有相当的作品,又办春柳剧社,自己演剧,又写得一手好字,做出许多慷慨悲歌的诗词文章。总算曾经尽量发挥过他底才华。后来回国,听说曾任太平洋报的文艺编辑,又当过几个学校底重要教师,社会对他的待遇,一般地看来也算不得薄。但在他自己,想必另有一种深的苦痛,所以说‘母亲死后到出家是不断的忧患与悲哀,’而在城南草堂读书奉母的‘最幸福的’五六年,就成了他底永远的思慕。

  他说那房子旁边有小滨,跨滨有苔痕苍古的金洞桥,桥畔立著两株两抱大的柳树。加之那时上海绝不像现在的繁华,来去只有小车子,从他家坐到大南门给十四文大钱已算很阔绰,比起现在的状况来如同隔世,所以城南草堂更足以惹他底思慕了。他后来教音乐时,曾取首凄惋呜咽的西洋有名歌曲My Dear Old Sunny Home来改作一曲忆儿时,中有‘高枝啼鸟,小川游鱼,曾把闲情托,’之句,恐怕就是那时的自己描写了。

  自从他母亲去世,他抛弃了城南草堂而去国以后,许家的家运不久也衰沈,后来这房子也就换了主人。□年之前,他曾经走访这故居,屋外小洪,桥,树,依然如故,屋内除了墙门上的黄漆改为黑漆以外,装修布置亦均如旧时,不过改换了屋主而已。

  那里。坐谈的时候,他拿出一册白龙山人墨妙来送给我们,说是王一亭君送他,他转送立达图书室的。过了一回,他就换上草鞋,一手挟了照例的一个灰色的小手巾包,一手拿了一顶两只角已经脱落的蝙蝠伞,陪我们看城南草堂去。

  走到了那地方,他一一指示我们。那里是滨,那里是桥,树,那里是他当时进出惯走的路。走进超尘精舍,我看见屋是五开间的,建筑总算讲究,天井虽不大,然五间共通,尚不窄仄,可够住两分人家。他又一一指示我们,说:这是公共客堂,这是他底书房,这是他私人的会客室,这楼上是他母亲的住室,这是挂‘城南草堂’的匾额的地方。

  里面一个穿背心的和尚见我们在天井里指点张望,就走出来察看,又打宁波白招呼我们坐,弘一师谢他,说‘我们是看看的,’又笑著对他说:‘这房子我曾住过,二十岁年以前,’那和尚打量了他一下说:‘哦,你住过的!’

  我觉得今天看见城南草堂的实物,感兴远不及昨天听他讲的时候浓重,且眼见的房子,马路,药铺,也不像昨天听他讲的时候的美而诗的了。只是看见那宁波和尚打量他一下而说那句话的时候,我眼前仿佛显出二十岁年前后的两幅对照图,起了人生刹那的悲哀。回出来时,我只管耽于遐想:

  ‘如果他没有这母亲,如果这母亲迟几年去世,如果这母亲现在尚在,局面又怎样呢?恐怕他不会做和尚,我不会认识他,我们今天也不会来凭吊这房子了!谁操著制定这局面的权分呢?’

  出了衖,步行到附近的海潮寺一游,我们就邀他到城隍庙的素菜馆里去吃饭。

  吃饭的时候,他谈起世界佛教居士林尤惜阴居士为人如何信诚,如何乐善。我们晓得他要晚上上船,下午无事,就请他引导到世界佛教居士林去访问尤居士。

  世界佛教居士林是新建的四层楼洋房,非常庄严灿烂。第一层有广大的佛堂,内有很讲究的坐椅,拜垫,设备很丰富,许多善男信女在那里拜忏念佛。问得尤居士住在三层楼,我们就上楼去。这里面很静,各处壁上挂著「缓步低声’的黄色的牌,看了使人愈增严肃。三层楼上都是房间。弘一师从一房间的窗外认到尤居士,在窗玻璃上轻叩了几下,我就看见一位五十岁模样的老人开门出来,五体投地地拜伏在弘一师脚下,好像几乎要把弘一师底脚抱住。弘一师但浅浅地一鞠躬,我站在后面发呆,直到老人起来延我入室,始回复我的知觉。才记得他是弘一师的皈依弟子(?)。

  尤居士是无锡人,在上海曾做了不少的慈善事业,是相当知名的人。就是向来不关心于时事的我,也是预早闻其名的。他底态度,衣裳,及房间里的一切生活的表象,竟是非常简朴,与出家的弘一师相去不远。于此我才知道居士是佛教的最有力的宣传者。和尚是对内的,居士是对外的。居士实在就是深入世俗社会里去现身说法的和尚。我初看见这居士林建筑设备的奢华,窃怪与和尚底刻苦修行相去何远。现在看了尤居士,方才想到这大概是对世俗的方便罢了。弘一师介绍我们三人,为我们预请尤居士将来到立达学园讲演,又为我们索取了居士林所有赠阅的书籍各三份。尤居士就引导我们去瞻观舍利室。

  舍利室是一间供舍利的,约二丈见方的房间。没有窗,四壁全用镜子砌成,天花板上悬四盏电灯,中央设一座玲珑灿烂的红漆金饰的小塔,四周地上设有四个拜垫,塔底角上悬许多小电灯,其上层中央供一水晶样的球,球内的据说就是舍利。舍利究竟是甚么样一种东西,因为我不大懂得,本身到也惹不起我甚么感情;不过我觉得一入室,就看见自己立刻化作千万身,环视有千万座塔,千万盏灯,又面面是自己,目眩心悸,全我被压倒在一种恐怖而又感服的情绪之下了。弘一师与尤居士各参拜过,就鱼贯出室。再参观了念佛室,藏经室。我们就辞尤居士而出。

  步行到海宁路附近,弘一师要分途独归,我们要送他回到灵山寺。他坚辞说,‘路我认识的,很熟,你们一定回去好了,将来我过上海时再见。’又拍拍他底手巾包笑说,‘做电车钱的铜板很多!’就转身进衖而去。我目送著他,到那瘦长的背影,直到没入人丛中不见了,始同W君,C君上自己的归途。

  这一天我看了城南草堂,感到人生的无常的悲哀,与缘法的不可异议;在舍利室,又领略了一点佛教的憧憬。两日来都非常兴奋,严肃,又不得酒喝。一回到家,立刻叫人去打酒。

  一九二六年八月四日记于石门

弘一大师之娑婆因缘

菩提

  中国近代史上,一个永久值得人们怀念的人物弘一大师,他那离奇的身世,跌宕起伏的人生,给世人留下一串深思与惊叹!究竟是什么样的因缘,使这位才华横溢,光彩照人的艺术大师,从那辉煌闪耀的艺术宫殿中,步入清冷孤寂的空门落发为僧呢?本文就大师之娑婆因缘,略而论之。

  一、大师的天津缘

  弘一大师(一八八0年一九四二),俗名文涛,字叔同。光绪六年九月初四日,生於天津,父李筱楼(小楼)为道光甲辰(一八四四年)进士,官吏部尚书,早期业盐商,后从事银行业。母王太夫人,有较高的文化修养,能做诗文。五岁父丧,从兄长受启蒙教育。在生母王太夫人的抚育下长大。少年即聪慧好学,六七岁时,於《百孝图》《返性篇》《格言联譬》,即可琅琅成诵。十七岁时,从天津名士赵幻梅学习诗文骈文,又随唐敬之学习书法及篆刻。十九时,康有为、梁启超掀起维新变法,大师认为非变法无以图存。於是自刻一印云:南海康君是吾师,然而,变法维新运动失败了,京津当局怀疑他与康、梁有关。为免灾避祸便奉母偕妻全家移居上海。一九0五年四月大师之母王太夫人逝世,大师悲痛欲绝,亲抚灵柩从上海回到天津经过与兄长闹了一仗之后,才争取把亡母灵柩安放在李家大院接官厅正中央,此时,大师痛苦、绝望、凄楚、悲哀。他埋掉了李文涛刷去了李成蹊的别号,更名李哀,字哀公。大悲痛中亲自为亡母王太夫人天人撰写挽联歌云:

  汨半生哀东之长逝兮,感亲思之永垂!

  同年七月份,二十六岁的李哀,带著对母亲的无限哀思,东渡日本留学。

  一九一一年,大师从日本留学回国,在天津工业专门学校任教,这是大师第一次为人师表。然而平静的生活中,突然掀起了一阵巨浪,淹没了祖辈留下的义善源钱庄。李家的百万财富,除了在河东的一座住宅外,荡然无存了。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使大师深刻地感受到财富的无常。从此大师的表情更加严肃,衣著也更加朴素了。一九一二年,大师再一次离开了天津,到上海任城东女学音乐教员,并受聘为《太平洋报》的文艺编辑。自此,大师在天津的因缘,就永远地告一段落。

  二、大师的上海因缘

  一八九八年,大师为避免灾祸,而迁居上海的城南草堂,与义兄弟许幻圆同居。时大师,文采斐然,於诗文词赋外,尤好画画。许幻圆是当时上海新学界的著名人物,由他的推荐,大师参加了由许幻圆、张小楼、蔡小香、袁希廉等组成的城南文化社,并与他们结成金兰挚友。从此,大师在学术界的成就,一发不可收拾。一九0一年他考入了南洋公学,从当时文坛巨擘蔡元培先生受业,与邵力子、谢无量、黄炎碚等同学,并参加了沪学会。正当大师春风得意之时,孰料他的母亲王太夫人突然病逝,他悲伤至极。第一次离开上海,踏上了留学日本的旅程。一九一二年,留学回国的弘一大师,在天津遭遇了破产之厄后,再一次告别了七年之久的上海。负责《太平洋报》副刊及广告事宜。此间刊出了苏曼殊的《断鸿零雁记》,有陈思曾作插图。因大师曾号朽道人,所以当时有人请他们两人僧道合作。有了此次的合作,大师又与柳子,苏曼殊,叫楚伦聚会一堂,以《太平洋报》为中心,而发起组织文美会,编辑名家书画比较而成《文美杂志》。后因《太平洋报》场面大而收益少,且被警察查封。大师终於再度离开上海,进入杭州的浙江两级师范,主持音乐与图画两科。《太平洋报》在上海夭折了,但是,大师在《太平洋报》的广告设计,却成为我国近代广告画的先驱之一。

  三、大师的日本因缘

  大师的日本缘,始於一九0五年秋,东渡日本留学,大师到日本后,根据自己所长和兴趣,从事艺术方面的研究,撰写《图画修得法》、《水彩画法说略》,刊载于留学生所编的《醒狮》月刊。一九0六年九月,大师考入日本美术教育学府上野美术专门学校。大师是中国留学生进入日本美术学校的第一人。他从日本著名的画家黑田清辉学习西洋画,开始了艺术的登攀,进入后,大师学习非常认真刻苦,日本国民新闻社记者特地采访了大师,并发表了题为《清国人志於西洋画》的访问记,对大师的学习行为大中赞赏。留日期间,大师在东京除了学习绘画外,同时还学习钢琴、音乐、外语等。尤其对戏剧艺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於是引发了演话剧的强烈欲望。一九0六年,大师与曾孝会、欧阳予倩、谢抗白等创办了春柳剧社演出话剧《茶花女》、《黑奴天录》、《新蝶梦》、《雪蓑衣》等剧目。大师在《茶花女》中扮演的茶花女,得到了日本戏剧评论家松翁很高的评价。他在《对於中国剧的怀疑》一文中说:中国的徘优(演员),使我最佩服的李叔同君!尤其李君的优美婉丽,决非本国的徘优所能比拟。倘使自‘椿姬’(即茶花女)以来李君仍在努力这种艺术,那末,岂容梅兰芳、尚小云辈驰名於中国的戏剧界……。《茶花女》片段演出的巨大成功,使日本人在赞扬之余,惊为创举,有好几个日本学生也加入了春柳社。可知李叔同君,确是放了新剧最初的烽火。由此亦可见,大师是中国话剧运动的最早创始人。他对话剧运动的贡献,是应该永远彪炳於新剧运动史册。大师的日本因缘,一直延续到一九一八年出家后,为了佛学研究,经常通过朋友以及在上海的日本书商内山完造与日本书联系,购求留传在日本的中国佛教典籍和日本佛学著作。一九三六年,经大师亲自整理的日本大、小乘经律有万余卷,编成《佛学丛书》四册,交上海世界书局出版。大师手编《四分律行事钞资持记扶桑集释》一书,多达五十余万言,均采揖自日本古本,校勘注释、直到圆寂前仍然笔耕不辍。

  大师根据从日本请的古版律学,用了七年时间,圈点南山三大部并讲律修持,精心地撰写了《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一书,使淹没了七百余年的绝学南山律宗,得以重兴。该书也被称为宋灵芝律师之后第一巨著。《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出版之后,由夏丐尊居士将三十五部交给日本书商内山完造,由内山先生将此分寄赠到日本的东京、京都等大学的图书馆去。

  一九二九年,大师在福州鼓山涌泉寺的藏经楼里,发现了清初为霖禅师所著的《华严经疏论纂要》。此书在日本新修的《大正藏》中,也没有收入。大师慧眼识珍,於是倡印数百部,并以十多部赠与日本各大学和寺院,由此可见,大师与日本因缘之深远。

  四、大师的杭州缘

  一九一二年十月《太平洋报》停刊,大师应杭州浙江两级师范学堂之聘,任图画音乐教师。校长经子渊早就对这位艺术全能的上野才子钦慕不已,更兼该校教员:夏丐尊、姜丹书、钱均夫、马叙论、朱光潜等都是文坛名匠,所以学校的艺术气氛十分浓厚。大师的教育方法既严肃又热情,使莘莘弟子如坐春风。

  一九一四年,大师开始用人体模特作画,这种新的教学方法,一扫过去临摹的旧习,使西洋画、素描等西洋画方法,步入传统的中国画坛,这不能不说是一种伟大的创举,大师还在学生中组织桐阴画会,后改为洋画研究会和乐石社(金石篆刻组织)后改为寄社。这些课外的艺术活动,大师都曾付出过不少精力。他为学生介绍外国人体画和日本正则洋画讲义,编写《西洋美术史讲义》。他热情负责的教学精神,使许多顽皮的学生为之一变,开始爱好艺术了。

  一九一五年,大师应南京高等师范之聘,任该校美术主任教席,他身兼两职,往来於宁杭之间,在大师从事艺术教育的七年间(一九一二年一九一八年),为我国早期艺术教育培养了不少人才。如音乐家刘质平、李鸿梁;古文学家黄寄慈、蔡丐因;漫画家丰子恺;国画家潘天寿、沈本千等等。此七年间,是大师投身於艺术教育成果最为丰硕、辉煌的时期,他创作的《春游》、《送别》、《悲秋》、《伤春》、《晚钟》、《西湖》、《落花》等数十首乐歌,在大江南北流行,数十年久唱不衰。

  然而,在艺术成果辉煌、如日中天之时,大师却毅然摒弃了世俗,怀著肩荷南山(律宗)家业,作将尽绵力,誓舍此身而启道之的宏愿。於一九一八年八月十九日在杭州虎跑寺正式披剃为僧。这一举动,在俗人眼光中,怎能不感到震惊、叹惜呢?但是,出家乃大丈夫之道,岂世人可知?在大师醇厚、博雅的艺术胸怀中,早已觉悟了人生的悲悯,契合了佛陀慈悲的本怀,他的出家是与生俱来的善根发展的必然趋势。如在黑暗中探见一盏明灯,向著佛陀光明启开了人生新的航程!

  大师出家后,法名演音,号弘一。同年九月,在杭州西湖灵隐寺受具足戒,自此,大师以振兴佛教,弘扬南山律宗为己任。视名利如草芥,置个人利害於度外。云水飘泊,萍踪无定。挂单、弘法的寺院多达几十上百处,而从不把那个寺院看作个人私产,一旦离去了此缘便了,并声明终身不作住持、方丈。

  五、大师的闽南缘

  大师出家二十四年,在福建闽南弘法先后达十四年之久,最后圆寂於泉州温陵养老院的晚晴室。这段时间,无疑的是大师弘法利生重要时期。

  一九二八年十月,大师首次到达闽南的厦门。在南安小雪峰度岁后,返回厦门南普陀寺,寓居闽南佛学院共三个月。大师在此结识了性愿、芝峰、大醒、寄生诸法师。并坦然地建议佛陀学院把英文和算术删掉,佛教却不可减少,而且还得增加。就把腾出来的时间教佛学。院方接此建设调整课程,学僧成绩果然明显提高。

  一九三0年大师应性愿、广洽法师的热情相邀,二下闽南,於南普陀寺水陆圆满后,暂居南普陀寺功德楼。以一纸《悲智训》的墨宝,使闽南学生相习成诵,教学秩序亦逐渐恢复正常。

  一九三二年十月大师三下闽南抵达厦门,最终定居闽南。这在给本妙法师作的《般若经论解序》中说:余以宿缘,三游闽南,始於戊辰,次己巳,逮及壬申十月,是为最后。

  闽南气候宜人,生活安定,为大师弘法和著述提供了较为安定的外部环境,且闽南的民风古朴,深为大师所赞叹。大师在闽南的法缘非常殊胜,在大师於一九三八年给圆净居士的信中说:今年在各地(泉、漳、厦、惠)讲经,法缘殊胜,昔所未有。大师在闽南弘法不拘场所,随缘而定。内容宏扩,日期紧凑,效果极佳而富於特色。所讲之处,闻著无不欢欣鼓舞。如一九三八年在泉州讲《行愿品》时,听众甚多,党部青年乃至基督教皆甚叹赞。同年四月,在写信给丰子恺居士的信上说:乃今岁正月至泉州后,法缘殊胜,昔所未有,几如江流奔腾,不可歇止。

  大师的佛学著述大多在闽南完成。一九三三年八月於泉州点校《南山钞记》完稿,此项工作,详阅圈点,并抄写科文,改正之讹误,迄今三年,始获首尾完竣。

  同年十一月於泉州开元寺作《南山道宣律祖弘传佛教年谱》。一九三五年春,於泉州承天寺完成了《藕益大师年谱》,一九三六年八月,闭关厦门鼓浪屿日光岩别院,校录《东瀛四分律行事钞资持记通释》完稿。一九三九年四月一九四0年十月,大师於永春普济寺校录《四分律删繁补阙行事钞》上、中、下三卷。大师的校阅工作极为辛苦,有时倾数月至数年之力。在他於惠安净峰寺写给广洽法师的信中说:每日标点研习《南山律》约六七个小时。可见大师论述工作的紧张。大师编撰校注的大批律学著作中,《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和《南山律在家备览备略》最为重要。此外大师尚有序、跋、题记、法事行述等累累著述。

  大师在闽南十四年中,极力推动促进闽南的僧教育,培养了大批的佛教人才。一九三二年、一九三四年,大师两次受常惺院长之请,帮助整顿闽南佛学院学风,并现身说法,教导青年学僧要习劳、惜福、持戒、自尊。后终因学僧纪律松弛,不受约束,而无从入手。因此,大师取《易经》蒙以养正之义,创造佛教养正院於南普陀寺。

  大师曾於一九三一年发愿以弘律为己任,故十分地重视并乐於启导僧人自发组成学律组织。一九三三年大师应泉州开元寺住持转物和尚之请,由厦到泉,集合学僧十余人,於开元寺创建南山律学苑。学员除了听律以外,并各自阅读圈点南山三大部,以作深入之研究。

  在闽南,大师之书法亦随时日而精进,一改早年形较方扁,稍后略变修长的作风。形成了一种淡无烟火气的独特风格。大师出家后,唯独没有放弃的是书法,他是把书法用来作为绍隆佛法与众生广结法缘媒介。并且把以字结缘看作是一件很重要的大事,演讲再忙,也要抽空写字以广结法缘。一九三八年四月十八日,大师在泉州承天寺致丰子恺居士的信中说:於泉州各地及惠安,演讲甚忙,写字极多,居泉不满两月,已逾千件。同年十二月十五日,大师在承天寺致慈航居士的信中说:本拟掩关习静数月,乃人事纷忙,意未如愿,到泉州后,已写字五百件左右。

  大师漳州、晋江等地弘法时,大师也常以字广结法缘。

  大师在闽南弘法成功,为众人所钦慕。更具有震撼人心的是他的道德品行,严於律己,宽以待人的精神。他持戒谨严,淡泊无求,一双破布鞋,一条旧毛巾,一领衲衣,补钉二百多处,青白相间,褴褛不堪,还视为珍物。素食唯清水煮白菜,用盐不用油。信徒供养香菇、豆腐之类,皆被谢绝,真正做到一物不遗,一丝不弃。他手书门联曰:草藉不除,时觉眼前生意满;庵门常掩,勿忘世上苦人多。

  念佛不忘救国,救国必须念佛。是大师在一九三七年倡导的。当时日本侵华的气焰嚣张,大师居厦门万石岩,自题居室为殉教室。并说:为护法故,不怕炮弹。大师以为:吾人吃的是中华之粟,所饮是温陵之水。身为佛子,於此时不能共行国难於万一,自揣不如一只狗子。后厦门遭日机轰炸,弹片入室,大师泰然无惧,诚如他的一首诗云:亭亭一枝菊,高标矗晚节。云何色殷红,殉教应流血。大师的这种爱国爱教的精神,将永远地值得人们学习与歌颂。

  一九四二年十月十三日,大师习书最后墨迹悲欣交集四字,在彻悟止境中圆寂於泉州温陵养老院。享年六十三岁,法腊二十四。纵观大师一生跌宕起伏,但大师始终以艺术家敏锐的感受力与深邃的洞察力,矢志不移,最后,让我们牢牢地记住大师的谆谆教诲:要发菩提心,即要发成佛之心,广修一切善行,利益一切众生,具慈悲之心,植成佛之因,以后才能成佛。

  刊载于《菩提树》1996年第三期

弘一法师在福建

高印

  弘一法师是我国现代著名的高僧,也是我国早期研究和介绍西洋艺术的先驱者,在美术、音乐、话剧、书法、金石、文学等方面都很有成就,是一位多才多艺的艺术家。他中年出家后大部分时间居住在福建,对福建的佛教和文化艺术有一定的影响。

  弘一法师俗名李叔同,曾留学于日本东京美术学校。至三十一岁时学成回国,先后在天津、上海、南京、杭州等地学校致力于艺术教育,造就知名学者甚众,一九一八年七月在杭州虎跑寺出家为僧后,精修梵行,博览群经,有佛学论著多种。一九四二年九月四日逝世,(本文所记月份、日期均用阴历),终年六十三岁。在他二十四年的沙门生涯中,曾三次来福建居住,前后达十四年,最后圆寂于泉州。本文拟将弘一法师在福建的活动略加论述,作为研究其思想的参考。  

  (一)  

  弘一法师第一次来福建是一九二八年十一月。他原在浙江温州庆福寺,先至上海,然后到厦门的。他在叙述自己那次来福建的因缘时说:

  “那时我听人说,尤惜阴居上也在上海。他是我旧时很要好的朋友,我就想去看一看他。一天下午,我去看尤居上,居士说要到暹罗国(泰国)去,第二天一早就要动身的。我听了觉得很喜欢,于是也想和他一道去。我就在十小时中,急急地预备着。第二天早晨,天还没大亮,就赶到轮船码头,和尤居上一起动身到暹罗国去了。从上海到暹罗,是要经过厦门的,料不到这就成了我来厦门的因缘。十二月初,到了厦门,承陈敬贤居士的招待,也在他们的楼上吃过午饭,后来陈居士就介绍我到南普陀寺来。那时常来谈天的,有性愿老法师,芝峰法师等。……因着诸位法师的挽留,就留滞在厦门,不想到暹罗国去了。”(《南闽十年之梦影》,载《晚晴老人讲演录》)

  当时,据佛门人士的看法,认为暹罗佛教属小乘,与大乘佛教思想不相适宜,加上闽南气候温和,佛教兴盛,所以他就打消赴暹罗的计划而居厦门。

  弘一法师于十二月初到厦门后,在南普陀住了几天,即转到南安小雪峰寺度岁,过了正月十五日又回到南普陀,住在寺内闽南佛学院的小楼上,约有三个月。他说:

  “我在佛学院的小楼上,一直住到四月间,怕将来的天气更会热起来,于是又回到温州去。”(同上)

  弘一法师离厦门回温州时,取道福州,游鼓山。五月初才到温州。这次他在福建的厦门、南安、福州等地,差不多有五个月左右。有两件事是值得特别注意的。首先,对闽南佛学院的教育提出改革意见。他曾说,“到南普陀寺来,是应常惺法师的约,来整顿僧才教育的”(同上)。当时,闽南佛学院刚开办不久,没有教学经验,如课程门类大多,学员负担太重,学习成绩不显著。对此,弘一法师提出了一些改进的意见和办法,使学生们的成绩得到提高。

  其次,在福州鼓山涌泉寺藏经阁发现孤本《华严疏论纂要》和其他善本经论的经版,请人印刷,并将一部分赠与日本。他说:

  “昔年余游鼓山,览彼所雕《法华》、《楞严》、《永嘉集》等楷字方册,精妙绝伦。以书法言,亦足媲美唐宋,而雕工之巧,可称神技。虽版角少有腐阙者,亦复何伤,弥益古趣耳。又复检彼巨帙,有清初刊《华严经》及《华严疏论纂要》、憨山《梦游集》等,而《华严疏论纂要》为近代所希见者。余因倡言印布,并以十数部赠与扶桑诸寺,乃彼邦人士获斯秘宝,欢喜跃,递为摄影镂版,载诸报章,布播遐迩。因是彼邦佥知震旦鼓山为庋藏佛典古版之宝窟。然鼓山经版虽弛誉于异域,而吾国犹复湮没无闻。(《福州鼓山庋藏经版目录序》)

  弘一法师在福州鼓山涌泉寺藏经阁所发现的《华严疏论纂要》是极其珍贵的,日本《大正新修大藏经》里还没有收入。这部佛学要典能够重新印刷传布,实在应归功于弘一法师。他对福州鼓山涌泉寺藏经阁所藏佛教经论的评价,应该引起佛学研究者的重视。  

  (二)  

  弘一法师第二次来福建是一九二九年十月,至次年的四月,约有半年的时间。他这次在福建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住厦门两个月。他曾说:

  “起初在南普陀住了几天,以后因为寺里要做水陆,又搬到太平岩去住。等到水陆圆满,又回到寺里,在前面的老功德楼上住着(《南闽十年之梦影》)

  这次在厦门的日子里,主要的时间还是花在帮助闽南佛学院整顿僧教育上。但是,这次跟上次偏重于课程的整顿不同,而是特别注意思想整顿。

  当时闽南佛学院的学生,忽然增加了两倍多,约有六十多位,管理方面不免感到困难。虽然竭力的整顿,终不能恢复以前的样子。(同上)为此,弘一法师曾为佛学院撰《悲智》训语,并手书以赠。他在训语中说:

  “己巳(1929年)十月,重游思明,书奉闽南佛学院同学诸仁者。“悲智”:有悲无智,是曰凡夫;悲智具足,乃名菩萨。我观仁等,悲心深切,当更精进,勤求智慧。智慧之基,曰戒曰定,如是三学,次第应修。先持净戒,并习禅定,乃得真实,甚深智慧。伐此智慧,方能利生。……具修一切,难行苦行,是为成就,菩萨之道。(《弘一大师年谱》第107页)

  弘一法师在南普陀时,处处以身作则,一举一动都细心谨慎,虽蝼蚁之命亦不予伤害。每月朔、望各为寺中僧众诵戒一次。在吃、住上力修“头陀行”(即苦行)。他常现身说法教育僧众。如他说:

  “诸位请看我脚上穿的一双黄鞋子,还是民国九年在杭州时候,一位打念佛七的出家人送给我的。又诸位有空,可以到我房间里看看,我的棉被面子,还是出家以前所用的;又有一把洋伞,也是民国初年买的。这些东西,即使有破烂的地方,请人用针线缝缝,仍旧同新的一样了。简直可尽我形寿受用着哩!又如吃东西,只生病时候吃一些好的,除此以外,从不敢随便乱买好的东西吃。(《晚晴老人讲演录》第12一13页)

  由于他身体力行佛教戒律,德高望重,受到僧众们的崇敬。

  第二阶段,是住南安小雪峰寺一个月。他在厦门住到十二月中旬,即至小雪峰寺过年。当时,小雪峰寺是由转逢和肉当住持,太虚法师亦到那里度岁,由太虚作词、弘一作谱的《三宝歌》,即是这时的作品,为当时“泉州慈儿院”儿童早晚礼佛时的赞歌。

  第三阶段,是住泉州承天寺三个月。弘一法师在小雪峰寺过年后,即到泉州承天寺。到了四月,又怕天气要热起来,又回到温州去。

  他在泉州承天寺,主要是帮助性愿法师创办“月台佛学研究社”。他曾说:

  “不久,研究社成立了,景象很好,真所谓”人才济济”,很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盛况。现在,妙释寺的善契师,南山寺的传证师,以及已故南普陀寺的广究师等等,都是那时候的学僧哩!研究社初办的几个月间,常住的经忏很少,每天有功夫上课,所以成绩卓越,为别处所少有。”(《南闽十年之梦影》)

  他在“月台佛学研究社”,除教了两回写字的方法外,还帮助学员学习和研究佛学。

  弘一法师在月台佛学研究社时,还帮助寺里整理古版的藏经,后来还编成目录,留在那里。
  
  (三)  

  弘一法师第三次来福建是一九三二年十月,一直住到一九四二年九月他逝世为止,其间除应请至青岛湛山寺讲律学五个月外,有十年之久。

  这次他仍先到厦门,住山边岩(万寿岩)和妙释寺,次年五月转至泉州开元寺,十一月又至晋江草庵;到了一九三四年二月,又返回厦门,住南普陀后山兜率陀院(自称晋水兰若),十一月移居万寿岩。一九三五年春,再至泉州开元寺,住温陵养老院;四月,至惠安崇武,安居净峰寺;十月,至泉州承天寺,不久又返回净峰寺;年底,至晋江草庵度岁。一九三六年春,再至厦门南普陀;五月,移居鼓浪屿日光岩;十二月,回南普陀。一九三七年三月,在厦门万寿岩。这年四月,到青岛湛山寺;九月,回到厦门万寿岩;年底,到晋江草庵过年。一九三八年一月,再至泉州开元寺和承天寺;三月初,至惠安净峰寺住数日即赴厦门鼓浪屿了闲别墅;四月底,至漳州南山寺,旋即移居漳州东乡瑞竹岩,又经同安梵天寺至晋江安海水心亭,再至泉州清尘堂及光明寺和开元寺。一九三九年初,小住泉州清源山之清源洞;二月,至永春城东之桃源殿,旋入毗峰普济寺,后转至蓬山。一九四零年十月,由永春至南安灵应寺。一九四一年四月,自灵应寺重过水云洞,之晋江檀林乡福林寺:冬,入泉州百原寺小住,旋至开元寺,不久又回福林寺。一九四二年二月,赴惠安灵瑞寺;三月,回泉州百原寺,不久移居开元寺温陵养老院;九月四日,逝世于养老院晚晴室。

  弘一法师这次在闽南长达十年,主要做了下列几个方面的事情。

  第一、念佛救国。他这次在闽南期间,正值日寇侵华气焰方张之时。他对侵略者极为愤怒。一九三七年九月中旬,他离青岛赴厦门路过上海。因当时厦门战事紧张,有人劝他在上海暂住,他以“朽人前已决定中秋节乃他往(按指回厦问),今若因难离去,将受极大之讥嫌”(《弘一大师永怀录》第102页)答之。据记载:

  冬返厦门万石,时厦战风紧张,各方劝师内避。师日:“为护法故,不怕炮弹。因自题其室曰“殉教堂”(同上书第11页)

  这时,他在给朋友的信中,谓“时事未平静前,仍居厦门,倘值变乱,愿以身殉。古人诗云:‘莫嫌老圃秋容淡,犹有黄花晚节香”(同上书第164页)。后来他到泉州,各方人士纷纷来请他写字,他概书“念佛不忘救国,救国必须念佛”(同上第11页)一联予之。一九四一年五月,他在晋江檀休乡福林寺时,永宁有日舰窥伺骚扰。这时,泉州开元寺广义法师往谒,献菊花数枝。他即托菊述怀,作“亭亭菊一枝,高标矗晚节:云问色殷红,殉教应流血”(《泉州文史资料》第七辑)一诗赠之。他在给泉州郑氏的信中说:

  对付敌人,舍身殉教,朽人于四年前已有决心,曾与传贯师言及。……吾人一生之中,晚节最为要紧。愿与仁者共勉之(同上书)。

  在这个时期,弘一法师特别提醒人们要注意晚节。一九三六年八月,他在厦门南普陀披诵明末宝华山见月律师的《一梦漫言》时,“改善踊跃,叹为稀有。执卷环读,殆忘饮食。感发甚深,含泪流涕者数十次”。(见《一梦漫言·题记》)为什么呢?他说:

  “然末世善知识,多无刚骨,同流合污,犹谓权巧方便,慈悲顺俗,以自文饰。此书所述师之言行,正是对症良药也。儒者云:“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者有志之。”余于师亦云然。九月五日,编录《年谱摭要》讫,复校阅《一梦漫言》,增订标注,并《记》。九月十三日,写《随讲别录》二纸竟,卧床追忆见月老人遗事,并发愿于明年往华山礼塔。泪落不止,痛法门之陵夷也。”(同上书)

  由上可知,他不仅有强烈的爱国思想,而且品行纯洁,具有十分高尚的人格。

  第二、倡复文物。一九三三年十月,弘一在泉州开元寺期间,曾到泉州西郊潘山发现“唐学土韩偓墓道”,即时上去在碑前徘徊凭吊,照像留念,并表示要研究韩偓。当时在场的高文显居士回忆说:“当癸酉小春的时候,他曾坐车经过西门外,在那潘山的路旁,矗立着的晚唐诗人韩偓的墓道,给他看到了,他惊喜欲狂,对着这位忠烈的爱国诗人,便十分注意起来。他与韩偓很有缘,而且很佩服诗人的忠烈。因为韩偓于唐末避地来闽依王审知,被馆于招贤院中,而终其身。那种遭着亡国的惨痛,耿耿孤忠,可与日月争光。所以唐史称他为唐末完人。我们的法师,更想要替他立传,以旌其忠烈了。经过了一年后,他搜集了许多的参考资料给我,瞩我为诗人编一部传记。……他在韩偓的传中曾有一章《(香奁集)辨伪》,用十二分的考古癖把《香奁集》证明是伪作,而说韩偓决不是作香奁的诗人,因此把韩偓在文学史上做着唯美派的总代表的地位推翻了。”(《弘一法师永怀》第39页)

  当时,弘一法师向同游者表示,他与韩偓不知有什么宿缘,一提起韩偓的名字,他就无限喜欢。后来,他把数首韩偓的诗书写成中堂自悬留念或赠与他人。他在泉州书写的中堂甚多,都是佛经偈语,书写古人诗词,仅见韩偓的作品。由于弘一法师对韩偓的重视,引起泉州进士吴增等人关心,发起为韩偓修墓的捐献,终于在一九三六年把韩偓的墓修理了。一九三三年底,弘一法师在晋江草庵度岁,特为传贯与丰德二师讲灵峰大师《祭颛愚大师爪发钵塔文》,讲毕为丰德书“绍隆佛种”一横幅,并题云“岁次癸酉,与丰德法师同住草庵度岁,书此以为遗念”。一九三五年春,弘一法师在泉州恢复了两项朱熹遗迹:一是补书开元寺山门朱熹所撰对联,即“此地古称佛国,满街都是圣人”,并题云“寺门旧有此联,朱文公撰,久失,为补书之。”二是补题温陵养老院中“过化亭”匾额,并题说:

  “泉郡素称海滨邹鲁,朱文公尝于东北高阜建亭种竹,讲学其中,岁久倾圮。明嘉靖间,通判陈公重筑斯亭,题曰过化,后亦毁于兵燹。迩者叶居士青眼,欲复古迹,请书亭额补焉。余昔在俗,潜心理学,独尊程朱,今来温陵,补题过化,何莫非胜缘耶?

  此为一九三五年事。其间,他还倡复了其他古迹。

  第三,著述弘法。弘一法师在闽南的这十年,是其晚年时期,佛学思想已臻于成熟。这时他勤于写作,可以说其主要佛学著述绝大部分是在这时完成的,如《南山律在家备览》、《华严集联三百》、《药师如来法门讲述录》、《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净宗问辨》、《盗戒问答》、《晚晴老人讲演录》、《晚晴山房书简》、《弘一大师遗墨》等。他的这些著述,大部分是先写后讲或先讲后写,把著述和弘法结合起来。他认为,到了晚年应该很好地弘法。他在一九三八年十月给朋友的信中说:

  “今年所以往闽南各地弘法者,因余居闽南十年,受当地人士种种优遇,今余年老力衰,不久即可谢世,故于今年往各地弘法,以报答闽南人士之护法厚恩耳。”(《晚晴山房书简》第一辑第62页)

  这些年,在他给朋友的信中经常出现“在闽南各地弘法甚忙”、“近在泉州讲经,法缘甚盛”、“于厦门变乱前四天,已至漳州弘法”、“朽人近来漳州,弘扬佛法,十分顺利”等。他还说:

  “我的朋友也说我以前如闲云野鹤,独往独来,随意栖止,何意近来竟大改常度?到处讲演,常常见客,时时宴会,简直变成一个‘应酬和尚’了。这是我的朋友所讲的。啊!‘应酬和尚’……,我想我自己近来倒很有几分相像。”(《晚晴老人讲演录》第28页)

  总之,弘一在其最后十年间,把弘法作为自己的主要任务之一。

  弘一法师刚出家时,对佛教各宗各派,认为各有各的长处。不过,他当时比较注重华严宗,认为此宗最为广博,在一切经法中称为教海,通过研习华严宗可以获得广博的佛教知识。他在福建期间,精研律宗。用了数年的时间精密研究和工楷写成《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还细致地校勘了三大部律学名著。同时,他亦笃信净土宗。他的佛教思想体系,可以说是以华严为境、四分律为行、导归净土为果。当然,对弘一法师的佛学思想,还有待于学者们作进一步的研究。

  (全文终原文刊登于《法音》1984年1期)

弘一大师书画金石音乐展弁言

赵朴初

  近代中国佛教,自清末杨仁山居上倡导以来,由绝学而蔚为显学,各宗大德,闻教明宗,竞檀其美。其以律学名家,戒行精严,缁素皈仰,薄海同饮者,当推弘一大师为第一人。

  大师出家前,即以文艺大家驰誉当世。早岁留学日本,入东京美术学校,攻西洋油画,旁及音乐、戏剧、诗词、书法、篆刻等,于艺事无不精。回国后,值辛亥革命,初任《太平洋报》编辑,并与诗人柳亚子、胡朴安等创办「文美会」,主编《文美杂志》。其后应杭州浙江第一师范聘,教授图画、音乐,先后七年,造就艺术人材至众。著名画家丰子恺先生即其入室弟子,其间又与吴昌硕、叶舟、马一浮等交游,加入西泠印社,博学多能,名重一时。

  大师于艺事之暇,深究内典,信解日增,遂发心出家,披剃于西湖虎跑定慧寺,法名演音,字弘一。苦学潜修,精研戒律,孜孜以复兴律宗为己任。初学《根本说一切有部律》,遍览义净所译有部律藏,皆能躬履力行,轻重不遗。防护精严,闻者钦赞。后从扶桑请得南山三大部及唐、宋律宗诸师著述,深觉南山一派,契合此土机宜,遂改学南山律,终身奉持,不遗余力。其律学著述,有手书《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及《南山律在家备览略编》等,致力之勤,用思之密,方之古德,诚无多让。

  大师出家后,堵艺俱舍,唯书法不废。间常精楷写经以结法缘,得者珍如拱壁。其在俗书法之出版者,有《李息翁临古法书》,出家后有《华严集联三百》。马一浮居士尝赞云:「大师书法、得力于《张猛龙碑》。晚岁离尘,刊落锋颖,乃一味恬静,在书家当为逸品。」推崇可谓至矣!然大师以书画名家而为出世高僧,复以翰墨因缘为弘法接引资粮,成熟有情,严净佛土,功钜利博,泽润无疆,岂仅艺事超绝,笔精墨妙而已哉。

  大师于佛学,特尊《华严》,信行綦切,日诵《普贤行愿赞》为常课。其佛法思想多散见于所作序、跋题记及与人书简中,片言洞微,精义时出。虽应机之作,亦足见其涉猎之广与证解之深也。

  一九四二年秋,大师示寂于福建泉州,迄今垂四十年矣。国内外线索仰其高德,敬慕之怀,久而弥笃。去岁值大师诞生一百周年,为纪念大师生平德业,中国佛教协会特就法源寺举办「弘一大师书画金石音乐展」,集大师所作精品于一堂,琳琅满目,观者惊叹。展览既竟,爱编此册,永为纪念人用结胜缘。今特记其缘起,志随喜焉。

  一九八一年六月

全面调和

叶圣陶

  弘一法师尝致书龙溪马海髯,专言书法篆刻,中有云:「朽人于写字时,皆依西洋画图接之原则,竭力配置调和全纸面之形状。于常人所注意之字画笔法、笔力、结构、神韵,乃至某碑、某帖、某派,皆一致屏除,决不用心揣摩。故朽人所写之字,应作一张图按画观之,斯可矣。不唯写字,刻印亦然。」其所称图按,通常作「图案」。

  全面调和,盖法师始终信持之美术观点。试观其「无住斋」草书小额三字及落款之每一字每一笔,皆适居其位,似乎丝毫移动不得。重观其小印五方一轴,五印之位置,下方之题识,融为一体,呼吸相通,而每一小印,其布局、其刀趣,亦复如是。至谓于某碑某帖决不揣摩,则是自道其后期之造诣。观其丙辰断食定慧寺时之所临摹,则前期之揣摩固极端严格认真者也。

  一九八零年十月三日叶圣陶题

以出世的精神,做人世的事业:纪念弘一法师

朱光潜

  弘一法师是我国当代我所最景仰的一位高士。一九三二年,我在浙江上虞白马湖春晖中学当教员时,有一次弘一法师曾游到白马湖访问在春晖中学里的一些他的好友,如经子渊、夏丐尊和丰子恺。我是丰子恺的好友,因而和弘一法师有一面之缘。他的清风亮节使我一见倾心,但不敢向他说一句话。他的佛法和文艺方面的造诣,我大半从子恺那里知道的。子恺转送给我不少的弘一法师练字的墨迹,其中有一幅是《大方广佛华严经》中的一段偈文,后来我任教北京大学时,萧斋斗室里悬挂的就是法师书写的这段偈文,一方面表示我对法师的景仰,同时也作为我的座右铭。时过境迂,这些纪念品都荡然无存了。

  我在北平大学任教时,校长是李麟玉,常有往来,我才知道弘一法师在家时名叫李叔同,就是李校长的叔父。李氏本是河北望族,祖辈曾在清朝做过大官。从此我才知道弘一法师原是名门子弟,结合到我见过的弘一法师在日本留学时代的一些化装演剧的照片和听到过的乐曲和歌唱的录音,都有年少翩翩的风度,我才想到弘一法师少年时有一度是红尘中人,后来出家是看破红尘的。

  弘一法师是一九四二年在福建逝世的,一位泉州朋友曾来信告诉我,弘一法师逝世时神智很清楚,提笔在片纸上写「悲欣交集」四个字便转入涅槃了。我因此想到红尘中人看破红尘而达到「悲欣交集」即功德圆满,是弘一法师生平的三部曲。我也因此看到弘一法师虽是看破红尘,却绝对不是悲观厌世。

  我自己在少年时代曾提出「以出世精神做入世事业」作为自己的人生理想,这个理想的形成当然不止一个原因,弘一法师潜我写的《华严经》对我也是一种启发。佛终生说法,都是为救济众生,他正是以出世精神做人世事业的。人世事业在分工制下可以有多种,弘一法师从文化思想这个根本上着眼。他持律那样谨严,一生清风亮节会永远严顽立懦,为民族精神文化树立了丰碑。

  中日两国在文化史上是分不开的,弘一法师曾日在日本度过他的文艺见习时期,受日本文艺传统的影响很深,他原来又具有中国传统文化的陶冶。我默祝趁这次展览的机会,日本朋友们能回溯一下日本文化传统对弘一法师的影响,和我们一起来使中日交流日益发挥光大。

我对于弘一大师的怀念

巨赞

  我于一九三一年出家于杭州灵隐寺,即闻弘一大师之名。知道他本是一个艺术家,精于书画篆刻,在杭州很有名气。偶尔在杭州寺院中看到他的书法,确是功力超人,自成一家。后来在杂志上时常看到他的好友门生夏丐尊,丰子恺等的文章,介绍其出家后精持戒律的生活,心里更加仰慕。经过多年,有一天忽然接到一位厦门朋友转来弘一大师写送我的一副对联,一看那联语两边的题记,才知道是大师看了我在厦门《佛教公论》上的两篇文章而写送我的,当时真是喜出望外。对联是集华严经句的。句云:「开示众生见正道,犹如净眼观明珠」。对联的左右用小字写得长长的题记云,「去岁万均法师(当时我的笔名常用万均)著《先自度论》,友人坚执谓是余作,余心异之,而未及览其文也。今岁法师复著《为僧教育进一言》,乃获披见,叹为希有,不胜忭跃。求诸当代,未有匹者。岂余闇识所可及耶?因呈拙书,以上志景仰。丁丑三月,集华严经句,沙门演音日。」

  我展读之下、深深为弘一大师奖掖后进的慈悲心肠所感动。恰巧这年我以某种胜缘,应闽南佛学院的邀去厦门南普陀寺。满以为可以见到弘一大师,并向他请教。谁知我到达厦门,他已应青岛湛山寺之请北上讲律了。我等待了两个月,以为弘一大师即将返厦,可以相见,谁知日本帝国主义炮击厦门,形势紧张,闽南佛学院已无法上课。我就仓皇乘英轮离厦去香港,转赴广东南华寺。从此就再没有机会见到弘一大师。人生聚合,信有因缘。

  这里简单谈谈那时我写的两篇文章吧。

  第一篇是一九三六年发表于厦门《佛教公论》创刊号的《先自度论》。这篇文章主要是针对当时一些以弘法利生作幌子的人而发的。我征引了印度的大乘经论如《大股若经》、《维摩洁经,《问疾品》,龙树《十住毗婆沙论》,和此土古德章疏如南岳思大师《立警愿文》、智者大师《摩诃止观》永明寿禅师《宗镜录》及《云栖大师遗稿》等经论文字,从理论上证明学佛宜先自度。如《十住毗婆沙伦》卷一说:

  问:「何故不言我当度众生,而言向得度已当度众生?,答曰:自未得度不能度彼。如人自没淤泥,何能拯拔余人?又如为水所漂,不能济溺,是放说我度已当度彼」。特别微引莲池大师《三栖遗稿》卷三云:「今见孤隐独行之辈,即指而日,此声闻人也。见营事聚众之流,即指而日、此菩萨人也。噫!涉俗者遽称菩萨,而避喧者便作声闻,抑何待圣贤之浅也。

  由生大我慢,起大邪解,自以为是而鄙薄一切。遇持戒者则非其执相,遇精进者则笑其劳形,遇禅寂者则毁其枯槁。遂致心目狂而弗收,言弥诞而莫检。人或诘之,则曰大乘者也。嗟夫!窃一时之虚名,而甘万劫之实祸,可胜叹哉」!

  此外,又引《大智度论》卷十九以释难说:「菩萨应以教化众生为事,云何深山自静,弃舍众生?违于慈悲利他之行?答曰:身虽远离,心不远离。犹如病人服药将身,身康已后,方可复业。」之说,以解释有人引《普贤行愿品》卷四十「菩提属于众生,若无众生,一切菩萨终不能成无上正觉」的经文,诸难先自度论之说。

  最后,强调自度因业,分「对自」与「对他」二项陈述。对自要深自督责,以求自己的行为合于所信所解。二者既合、还要历参善知识,绳以古德规模,扩而充之,止于至善,始得云参学事毕,出而弘法利生。对他方面,我引吉藏《法华统略》卷二云:「凭师之人,须精鉴师之得失,不可便信,亦令师识知弟子真伪而晓示之」,强调了师择弟子须慎,弟子择师更须慎的意义。以上是《先自度论》一文的大意。

  一九三七年,我又在《佛教公论》第八号上发表《为僧教育进一言》,大意谓主持僧教育者应以真实为法之心办学,造就人材不能贪多求速成,学僧应知自度为先。同时也针对当时僧教育方面的一些弊病,提出一些改进的办法。现在回想起来,不觉已经是四十五年前的事了。

  去年冬天,法源寺举办弘一大师书画金五音乐展时,我在参观之中,觉得与其他书法展览不同。首先感到的是弘一大师的书法,炉火纯青,一尘不染。其次是他的诗词,文章、篆刻、绘画、音乐等,无一不精,在近代艺术家中是少见的。第三是以这样的艺术高才出家为僧,专攻律藏,实践躬行近于苦行僧,且时时以书法结缘,鼓励后进。弘一大师真是已渡苦海稳驾慈航的大德,因此对于拙作备加赞扬,希望我能有所寸进。这样的鞭策真使我受用无尽。我竭诚祝愿弘一大师乘愿再来。

纪念与回忆弘一大师

广洽

  一九八O年十一月二日,衲在新加坡弥陀学校大礼堂举行纪念弘一大师诞生百周年盛会,并展出大师的遗墨、金石及其友生书画文物七十余件。此间华文《南洋商报》且出纪念大师特辑,一时震动遐迹,群贤毕至。各界人士学生前来参观者络绎于途,两口之间,无虑万人。于是海外人士知道弘一大师即在俗时的李叔同先生,他不特集艺术全才于一身,更重要的是他继起了七百余年的绝学——南山律宗,并且实践躬行,高风劲节,为世所钦。

  同年十二月间,北京中国佛教协会亦假古刹法源寺举行「弘一大师书画金石音乐展」,和我们的纪念遥遥相对,后先辉映,而其展出规模之宏大,尤属前所未见。据北京来信报道:展前即做了大量筹备工作,曾派人亲赴弘一大师因缘最深的闽南泉厦各地,借得大量的大师手迹遗墨,与京、沪、榕等处收藏的墨宝汇成五百余件的洋洋大观。展览分三大室陈列,内容包括大师在俗时的史料,译著,金石、书法、绘画、报刊、照片、及其出家以后的写经,著述,笔记,书简和音乐作品等。其中《华严集联三百》原稿,且有旧友经亨颐和马一浮题跋,革见名贵。同时展出期间还播放上海音乐界录制的弘一大师所作歌曲,以供观众欣赏,可谓别开生面。开幕之日,在赵朴初居士主持下,到会的知名人士有叶圣陶,俞平伯,朱光潜,日本驻华大使吉田键三,韩念龙、肖向前,吴作人、萨空了,杨振亚、单土元、顾执中等、稍后参观的还有梁漱溟,张学铭等各界人士。这些可说是弘一大师的精神所感召,实近世希有的盛会。衲海天遥瞩,易胜神往,谨默祝我中华固有之伟大优良文化,复日丽于中天。

  大师在俗以及出家事迹,已详见于三十年前出版之《弘一大师永怀录》及各家撰著《年谱》及传记,衲实不能再赞一词。

  回忆我亲近大师,已经是五十年前的事了。自在厦门认识之日起,大师不以衲的鲁钝而谆谆善诱,衲亦以大师为一代高僧难逢难遇,而以师礼事之。大师在闽南的十余年中,和我特别有缘。无论我在国内国外,他都非常关心我,我也一心亲近承事,络身爱慕。随侍多年,特别是他那次在草庵得病,我到草庵问疾并陪他到厦门就医时,历时数月,每次都是我陪他去就诊的。我曾陪文学家郁达夫先生到鼓浪屿日光岩看望他,留下了郁氏那首《赠弘一法师》的有名诗作。抗战期间,我到了新加坡,正值大师六十大寿,恰巧名画家徐悲鸿在新加坡开画展,我请他为弘一大师画像以为纪念,他欣然命笔。越数年又亲补题记,深致景仰,这就是现存泉州开元寺的那幅弘一大师的油画像。

  大师无恙之日,有什么感触,他都随时写字赐我。一九三三年正月,他在厦门妙释寺梦中,闻有人朗诵华严经偈句,醒后即写那段偈句送我纪念。同年秋天,他在南安葵山发见「唐学士握墓道」,后来也命人摄影赠我。一九三七年二月,大师先后落了二齿,他又让我「藏之以为纪念」,不久他引古人的句子.「一事无成人渐老」和「一线不值何消说」,自号「二一老人」,也写赠给我。由于师资道合,有如针芥相投,所以大师赐给我的手礼,训语,遗嘱等约六十多件,现已被消成册,时时展诵,如临师保。

  一九五七年冬,大师逝世十五周年时,我在新加坡曾出版了《弘一大师纪念册》一书,广为流布,颇得读者随喜赞叹。此外大师手编《四分律行事钞资持记扶桑集释》书,多达五十余万言,乃采辑自扶桑古本,视同拱壁,校勘注释,、至示寂时尚未完毕.二九六四年开始由妙因法师竟其全功,由我与此间妙灯法师倡印流通,以供学者研究。

  近得子青居上飞函远颁,告以中国佛教协会将为大师出版纪念集,并嘱衲撰写纪念文字。自维浅陋,何敢率尔操觚?惟念衲往年每于大师人惠安净峰及晋江草庵等处岩穴,掩关著述之时,常往随侍左右,对大师之言教身教,印象特深。偶一回忆,其慈容声欬犹在目前。故略记亲近的因缘,以表达我敬仰怀慕之忱。一九八一年四月十五日弟子沙门广洽于新加坡檐葡院。

弘一大师逸闻

高文显

  一、晚岁遁居南闽

  弘一大师,晚岁遁居南闽,常居温陵。癸酉小春,驱车晋水西郊,忽见唐学士韩(亻屋)墓道,因命余撰(亻屋)传,并辨《香奁集》韩作之非,书成呈上。大师时居厦门南普陀,遂集养正院同学在其所居小楼中,设一牌位上供。学僧分两排对立,他当维那,如世俗之追荐仪式。又命余中立虔拜,恍如与(亻屋)有关之家属。「功德」做完后,大师笑谓余曰:「千年后尚有人为其追荐,可谓奇闻。」不久《韩(亻屋)》一书即寄沪上开明书店夏丐尊先生。大师为撰序文,谈及倡修(亻屋)墓及写经为(亻屋)回向菩提之事。序文及《韩(亻屋)》一书,不久因上海八·一三事变突发,开明总厂被毁,遂告焚如。后来大师赠余一最早之原序,谓因别撰不用,可资保藏耳。文曰:

  癸酉小春,驱车晋水西郊,有碑矗路旁,题曰「唐学士韩(亻屋)墓道」。因亿儿时居南燕,尝诵(亻屋)特,喜彼名氏;乃五十年后,七千里外,遂获展其坟墓,因缘会遇,岂偶然耶?余于晚岁,遁居南闽,但以避地,亦依闽王而终其身。俯仰古今,能无感怆,尔者高子胜进,技(亻屋)遗事,辑为一卷。余览而善之,略述所怀,弁其端云。

  二、孤忠奇节力为表彰

  「八.一三」后一年,余抵菲京,因执教侨校,遂重整旧稿,托信愿寺住持性愿老人寄回温陵·时厦、鼓已沦陷,大师常居晋水一带,复为校阅删改,重撰一序云:

  唐季变乱,中原士族徙闽着众,(亻屋)以孤忠奇节,抗忤权奸。既遭贬谪,因隐南闽,蔬食修禅,冥心至道,求诸季世,亦稀有矣。

  胜进居士为撰(亻屋)传,以示青年学子,俾闻其风者励节操,祛卑污,堪为世间完人,渐次熏修佛法,则是书流布,循循善诱,非无益矣。夫岂世俗文学典籍所可同日语耶?撰录既竟,为题其端,爱志赞喜云。

  岁集鹑尾秋幕,晚晴老人居茀林大师前后共撰三序,可见对诗人赤诚之尊崇,而力为表彰。我的原稿,他用蝇头钢楷修改。一九四七年归省慈亲,到茀林寺取回,手泽犹新。时泉州开元、承天二寺,大师之两坛骨灰尚未下葬,和泪伏案,感慨万千,遂决心重整此稿,仍寄开明书店叶圣陶先生,因前有丐等先生之遗命,允为再版也。时丰子恺先生居杭州?余因选取(亻屋)诗中之可供作画者,恳其起草,遂蒙欣然命笔,以作插画之用,计得十二帧,欢感无已。尚忆大师曾谓此书可作吾二人立纪念,不意至今,经历多动,已「人书俱老」矣。风雨晨昏,时出展对,但愿得河清人寿,能重翻旧稿,料理空名传身后耳!

  三、归途凄风寒雨

  大师在厦门时,除楼居外,亦常外出散步。有时到市区,则坐人力车,可供记述者颇多。先说他那张外出见闻:

  昨日出外,见闻者三事:

  一、余买价值一元余之橡皮鞋一双,店员仅索价七角。

  二、在马路中间有人吹口琴,其曲为日本国歌。

  三、归途凄风寒雨。

  胜进居士慧览。正月二十九日演音当时世界不景气之风吹遍各处,而日本从台湾送到厦门的浪人,到处横行,「七七事变」将临,这一封信可作为写照也。

  还有一次,当是春节过后不久,大师也是坐人力车回来,经过所见的春联,却记得很好。他用宣纸写下一笺,并绘市街图注明何处,命我往观。笺曰:

  一斗夜来陪汉史,千春朝起展莱衣。此厦门某氏宅门联也,未知是古诗句或其自撰。幽秀沈著,询为佳句。书法亦神似东坡(应是高士手笔),其地址如下记。仁者暇时,可往一阅,能询其撰书者为何人,则至善矣。门内下首边房亦有联,余未见,仁者能入门一阅否?胜进居士一音启余至南闽八年,罕见有如是佳联,足与南普陀山门「分派洛迦」一联相媲美也。

  我于隔日,薄暮微雨中,驱车往访,始知为一潮州老妪所居,云向春联摊上买来,除岁后,该摊已撤,撰书人亦不知其住处矣。至于边房之联,亦为抄下呈上,仅寻常联句耳。今忆南普陀天王殿前当中西石柱一联曰:

  分派洛边开法守,隔江大武拱山门。

  此联为福州石遗老人陈衍所撰并书。大醒法师曾指说不如「隔江太武涌浮图」为佳也。按《汉书》可以下酒,《桃花扇》也曾提过,但其出处似见于《稗史汇编》(卷三十六)所载:

  苏子美豪放,欲酒无算。在妇翁杜正献家,每观书以一斗为率。正献深疑,使子弟密察之。闻读《汉书·张子房传》,至良与客狙击秦皇,误中副车,抚案曰:惜乎市之不中,遂满引一大白……。正献公知之,大笑曰:有如此下酒物,一斗诚不为多。

  四、三十年前旧同学

  在东京演「茶花女」时,那些戏剧界人物,大师未曾向我们提起,我也不敢随便问他。大师在小楼上曾为我批改《韩(亻屋)》原稿,并且拉出他珍藏的旧物,嘱我收藏。曾延年存吾一封用蜀笺书写的信,信封没有给我,所以不知在何处收到,只有月日而已。信的原文如下:

  弘一大师座右:尘劳迷惘,老与病缘,叹息平生,实辜盛眷。在苦回波结契,萍根偶合,一日相悦,欢逾百岁。惟以故乡井底,只合伏蛙,人蛰甘年,浑忘日月。兵戈水旱,骨肉捐替。苦海劫灰,岂复可说?昨闻飞锡憩处,广荫菩提,转迷开智,群生随喜。小子日暱尘障,若草沾泥,俗不与谐,佛所屏弃。第念法师消恻,沈溺为忧。倘予箴规,阿殊宝筏。拜德音于上界,期忏悔乎几微。奉告敝居,佇迟善教。三十年前旧同学曾延年存吴拜上。新易名准把七月廿五日敝居在成都少城小通巷五号大师介绍时,感慨万千云:此人留学回国后,未曾为国家做过什么事,言时深为叹惜。此信尚在我身边,重读后,始知为我国话剧界之老前辈,与大师同在东京创办春柳剧社,同演《茶花女》名剧之要角。

  此外尚有马一浮大师草书的两封信,情文并茂,可供读者欣赏。可惜日本友好人士内山完造给大师的许多信都被我遗失了,盖因当日仓皇南渡,未能携带出国也。

  五、瑞穗国古苍蝇

  通常我们知道日本古称扶桑,其他名号不甚注意。有一天,大师竟然送给我一只古苍蝇,装置精巧,用比较厚的、如名片用的纸中刻一方孔,如同精制的显微镜标本。苍蝇安在正中,再盖上透明玻璃纸,又用一较小之长方形宣纸贴上,边缘画以硃红色线条,右上题曰:「瑞穗国古苍蝇」。左边字两行较小,加以说明曰,「自彼国古版大藏经中检出」。接下题以年月:

  「丙子十二月」,再用「弘一」二字之小印,盖于「月」字左角上。又另用一种宣纸,安于名片之下,亦长方形,可以摺叠起来,左短向内,右长可摺而成为请帖状,供珍藏之用也。

  此苍蝇于「八·一三」后失踪,因为我从此流浪南国,后来又往英国留学,久经战火之微物,出乎意料之外,竟重归旧主;更获女词人圣因女主题字云:「古有书中虫食神仙字,三次,化形为发圈,名日脉望。古今诗人为之题款者多,予昔知其出处,今不能忆及矣。顷见弘一上人所藏佛经中之一蝇,遂述此事,亦饶兴趣也。」

  丁丑岁杪圣因题于星洲旅次编者按:「圣因」系女词人吕碧城青年时期在天津从候官严几道问学时的学名,见严泽《名学浅说》序。丁丑为一九三七年,是冬吕碧城女士自香港赴欧,造次星洲时所题.「脉望」出处,见《酉阳杂俎》。

亲近弘一大师学律和办学的因缘

瑞今

  一

  弘一大师出家前(俗名李叔同)是近代中国一位蜚声艺坛的大家,他对干诗词、书法、金石、绘画、音乐、演剧都有很深的造诣。关于他的这些艺术方面的成就,国内外报刊已经多所介绍,不用我来饶舌了。我只想就我亲近大师学律和办学的一段日缘来谈一谈,对于了解大师的为人也许不是无益的。

  大师的一生,可分为两个时期。前半生在俗之时,可谓绚烂已极;后半生学佛以后,则顿趋平淡,前后判若两人。他于一九一八年三十九岁在杭州出家,到六十三岁在泉州圆寂,僧腊二十五年,自始至终过着依律修持的生活。综观其出家以后的生活,虽行踪无定;但多数时间,都选择寂静的兰若,不是闭关阅藏,就是从事著述,或为众讲解戒律,或依律修持。他因感近代律学式微,僧众行解未能相应,若不急起提倡,终必归干淘汰。故他虽遍研诸宗教义,唯对律宗最感兴趣,而研究尤深。在律学中,因南山律宗一派的行持,比较适合我国的环境与机宜,所以他选择此宗为研究的目标。

  唐道宜律师居终南山,专习律学,后世因称其撰述曰南山宗,宗以山为名也。其撰述最著名者,为《四分律删繁补阙行事钞》(略称《行享钞》)、《四分律含注戒本疏》(略称《戒本疏》、《四分律随机羯磨疏》(略称《羯磨疏》)、世称为南山三大部。大师研律,都依据此三大部而发挥其精义。他曾将四分律比丘戒本每条的制成因缘及其戒法、戒相、戒行与微细之待犯轻重一一列出,并亲自工楷书写;成为《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一册,是研究律学不可不读之要典。

  二

  回忆五十年前,我在闽南亲近弘一大师所观察到的一言一行,都是值得我们作榜样的。大师于日间自订有阅读、讲律和礼诵等常课,绝不浪费时间。到了天将薄暮,则持珠念佛,经行散步;入晚即就寝,绝少点灯,颇有古德「怜蛾不点灯」的遗风。律中规定,穿不过三衣,食不逾午时,他都严守不越,这是所以戒贪奢之妄念。修律行者,只限穿三衣,不许过量。律制规定五条为衬体衣,六条为杂作衣,九条以上为聚会说法衣,都割裂为长短形的条文,用以缝缀而成,肾像水田,所以又名水田衣或福田衣。

  弘一大师所著之衣,虽不能如佛制所规定的形状,但衣着无过三件,即使严冬亦是如此。如升座说法,即披七衣,平常集会开示,则穿海青(邯广袖的僧衣),有人送他夹衫厚袄,皆转赠别人。他自披剃以后,虽未能如律中规定的繁琐条文而逐一奉行,但其日常生活衣食住行之俭约与克制,已足为教内持律的模范。马一浮居士挽他的诗有句云:「自知心是佛,常以戒为师」,他是当之无愧的。

  大师在福建厦门讲学,多在万寿岩(俗称山边岩)和妙释寺。妙释寺在中山公园内,交通方便,为宣传佛法的最好地点。

  一九三三年正月,他在妙释寺开讲《四分律含注戒本》,初开讲时,曾述其弘律的本愿与经过说:「余出家受戒之时,未能如法,准以律仪,实未得戒,本不能弘扬比丘戒律。但昔时既虚承受戒之名,其后又随力修学,粗知大意,愿以一隙之明,与诸师互相研习。甚愿得有精进律仪之五比丘出现,能令正法住子世间,则余之宏律责任即竟。故余于讲律时,不欲聚集多众,但愿得数人发宏律之愿,肩荷南山之道统,以此办毕生之事业者,余将尽其棉力,誓舍身命而启导之。……此次在本寺(妙释寺)讲律,实可谓余宏律之第一步也。余业重福轻,断不敢再希望大规模之事业,惟冀诸师奋力兴起,肩荷南山一宗,广传世间,高树法幢,此则余所祝祷者矣。」

  观其所述,可以概见他在闽南宏律的因缘与希望。不久,他又移居万寿岩,随学者十馀众,志愿都极坚固。他在这里开讲《随机羯磨》,井自编讲义,备课至为认真。同年五月,应泉州开元寺转物和尚之请,率十余众臼厦赴泉,于开元寺右侧之尊胜院结夏安居。尊胜院为一排平房,有六间僧房和一小厅。屋前空地,栽植花木,人迹罕到,至为幽静。同学中每二人合住一房,大师自住一间,右邻有水陆里,可供早晚自行礼诵。饮食早粥,午饭、晚不设食。少谈杂话,入晚安息。听律时各穿海青,以表尊重。大师每次连续约讲两周,《四分律含注戒本》及《随机羯磨》,分两次讲完。有时兼讲古德格言,以资策励身心。授课时学员可提出问题讨论,或以书面请示,皆能获得圆满解答。学员除了听律之外,并各自阅读圈点南山三大部,以作深入之研究。尊胜院虽早晚不作集体之礼诵,但订有同住规约及每日作息时间表,要求甚为严格。如此共住自修的学律组织,大约经过半年,因为兵乱,不得不自动解散,实在令人叹惜。

  三

  厦门南普陀寺,香火鼎盛,是闽南的游览胜地。自一九二五年至一九三七年的十余年间,常惺法师和太虚法师先后于此主持闽南佛学院,四方袖子负笈求学者,前后数百人。学风之盛,为全国佛学院之冠。令海内外弘扬佛法的知名法师,大半出自该院。到了后期,因学风稍微松弛,时常发生风潮。当时院长常惺法师,请了弘一大师来院讲学和整顿学风,他到闽南佛学院一看,以学僧不听约束已成风气,认为机缘尚未成熟;乃主张另办学院,重起炉灶。这时我和广洽法师正在南普陀后山的兜率陀院,亲近大师学律。大师主张学院要从头办起,取《易经》「蒙以养正」之义,建议创办佛教养正院,亲自草拟章程和书写院额,并请常惺法师聘我为养正院主任,广洽法师为监学,高文显等为讲师,招僧上课,与闽南佛学院同时教学。两相比较,结果养正院规矩严肃,院誊日隆,学僧多为较年青的闽南人,也造就了不少佛教干材。弘一大师有时入院讲学,不但重视教理之研究,尤重视戒行之修持,可谓学行兼顾,事理圆融。不久抗日军兴,厦门为军事要地,院舍被军队占用,佛教养正院只办了三年就停办了,真是可惜。

  以上略述我亲近私一大师学律和办学的因缘,这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现在想来,情景宛在目前。一九八0年是弘一大师诞生的百周年,缅怀这一代的高僧,因凭记忆所及,特撰此文,以表示我的怀念。

弘一大师遗墨的保存及其生活回忆

刘质平

  先师李叔同先生(法号弘一)的书法,素为垄林所重。自戊午夏出家,至王午秋圆寂,前后二十五年间所写大件精品墨宝,为数无多。就余所忆,略分述如左(片段佛经,佛号,佛偈以及小件精品,概不列入):

  甲、佛经类

  一《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书本式,此书将四分律文,制为表解,为先师佛学著作上最伟大的作品,手自书写,已石印二次,稿存穆藕初居士处。曾遗嘱命余于他逝后勿开追悼会、造塔及做其他纪念之事。「倘欲做一事业,与余为纪念者,先将《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印二干册。此书可为余出家以后最大之著作。故宜流通,以为纪念也。」(遗嘱原语)

  二金刚经、药师经、心经等,已石印。

  三《佛说阿弥陀经》,屏条式,五尺整张大小,共十六页。每页六行,每行二十字,分十六天写成,为先师生平最重要墨宝。余亲自磨墨牵纸,观其书写。

  四《佛说五大施经》,屏条式,长四尺,共四页,每页三行,每行十五字。

  五《华严经普贤行愿品赞偈》,书本式,用北魏书体写成,每字外有红线方框,极为整齐精美。  

  乙、对联类

  壬申(一九三一年),在镇海龙山伏龙寺。先师曾对余言:「每次写对都是被动,应酬作品,似少兴趣。此次写佛说阿弥陀经功德圆满以后,还有余兴,愿自动计划写一批字对送你与弥陀经一起保存。」命余预作草稿,以便照样书写,共一百副。

  写毕又言:「为写对而写对,对字常难写好,有兴时而写对,那作者的精神、艺术、品格、自会流露在字里行间。此次写对,不知为何,愈写愈有兴趣,想是与这批对联有缘,故有如此情境。从来艺术家有名的作品,每于兴趣横溢时,在无意中作成。凡文词、诗歌、字画、乐曲、刷本,都是如此。」

  丙、立轴类

  一、赞佛偈长五尺,分八行七行五行三种。每行分二十字二十八字二种边款独立一长行,山名、地名、寺名、院名、笔名,全部写上,有赞释迎牟尼佛偈、阿弥陀佛偈、观世间菩萨偈、地藏菩萨偈、弥勒菩萨偈、说戒回向偈、发愿回向偈等九页。(编者按:今仅存入赞阿弥陀佛偈》一幅,见本纪念集)

  二、清凉歌词,长五尺,分清凉、山色、花香、世梦、观心五页,因歌词长短不同,每页行数各异。曲谱由帅生四代费七年余光阴作成。已在开明书店出版,为先师出家后一部传世的佛学声乐书。

  丁、屏条类

  一、学道四箴(略称四大颂——编者)并序,分大智如愚、大巧若拙、大音希声、大器晚成四页。长五尺,每页六行,每行二十二字。下分别具澄停、灵芝、慈藏、龙音四院及论月,髻明,如理、为炬四笔名。

  二、格言,自四言起至十言止七种。每种各用一个不同印章,分作三集集。每集四十条、每条各写一个不同笔名,共一百二十个。

  戊、杂件类

  一、华严集朕三百,书本式。先师在上虞法界寺时、将华严经偈句,集为联语。费半年余光阴,集成三百余联,分写二集、已由开明书店石印行世。(编者按:《华严集联三百》原稿,现由刘质平先生之子刘雪阳保存。前后有名家经亨颐,马一浮题词。)

  用笔用墨与写法

  先师用笔,只需羊毫,新旧大小不拘;其用墨则甚注意。民十五后,余向友人处,访到乾隆年制陈墨二十余锭奉献。师于有兴时自写小幅,大幅则须待余至始动笔。余在寺院,夜半后闻云版即起,盥洗毕,参加众僧早课。早餐后,拂晓,一手持经,一手磨墨。未磨前,砚池用清水洗净。磨时不许用力,轻轻作圆形波动,且不性急,全副精神贯注经上。不觉间,经书毕读,而墨亦浓矣。

  先师所写字幅,每幅行数,每行安数,由余预先编排。布局特别留意,上下左右,留空甚多。师常对余言:字之工拙,占十分之四:而布局却占十分之六。写时闭门,除余外,不许他人在旁,恐乱神也。大幅先写每行五字。从左至右,如写外国文。余执纸,口报字;师则聚精会神,落笔迟迟,一点一划,均以全力赴之。五尺整幅,须二小时左右方成。

  师曾对余言,艺术家作品,大都死后始为人重视,中外一律。上海黄宾虹居士(第一流鉴赏家)或赏识余之字体也。

  保存墨宝之经过

  先师与余,名虽师生,情深父子。回忆民元冬季、天大雪,积尺许。余适道作一曲,就正于师,经师细阅一过,若有所思;注视余久,余愧恧,几置身无地。师忽对余言:「今晚八时三十五分,赴音乐教室,有话讲」。余唯唯而退。届时前往,风狂雪大,教室走廊,已有足迹,似有人先余而至。但教室门闭,声息全无。余鹄立廊下,约十余分钏,室内电灯忽亮,门开师出,手持一表,言时间无误,知汝尝风雪之味久矣,可去也!余当时不知所以,但知从此师生之情义日深。每周课久指导二次,并介绍余至美籍鲍乃德夫人处习琴。

  余家贫,留东时最后数月费用,由师供给。师函有云:「余虽修道念切,然决不忍置君于度外。此款倘可借到,余再入山。如不能借到,余仍就职至君疆毕业时止,君以后可以安心求学,勿再过虑……」师恩之深如此,余不忍以一求学之故,迟师修道之期,乃于民七夏返国,而师亦于是夏出家矣。

  师恩厚,无以为报。出家后,许余供养,心稍安。先师复函,常附墨宝二束,一命余结缘,一赐余保存。二十余年来,积品盈千,均由苏帮张云伯裱家装池,安箱十二口,用独面樟板制成,特辟一室保存。

  民二六秋,日寇掷弹海宁,势危,友朋约暂避,顷刻间未能将全部作品天地轴截去,至今成为憾事。余所携字件,中间虽经日寇盗匪踏及水浸日晒,种种损害,但精品保存至今,一件无缺,亦不幸中之大幸也。惟余以此,不能远出任职,绝粮兰溪乡间,窘甚。嗣金华陷敌,乃作小贩湖口,迭经艰险,始能将恩师精品保全。所异余已年老,此后保趣,将成问题。昔先师西画,出家前原送北平国立艺专保存。民十二年冬,余至北平考察世术教育时已知一帧无存,可叹孰甚;

  先师在俗,咸推为我国近代最伟大之艺术家。入山后,发愿毕生精研戒法,几无日不在律藏中探讨精微,发扬光大,为元明清七百余年南山律宗复兴之祖,在我国佛教史上,自有其崇高之地位。

  先师的生活情况

  先师入山初期,学头陀苦行,僧衲简朴,赤脚草履,不识者不知其为高僧也。中期身体较弱,衣服稍稍留意。晚年身体更弱,乃命余代制骆驼毛袄裤,以御寒冷。先师所用僧服,大都由余供奉。尺寸函开示,照单裁制。回忆先师五十诞辰时,余细数其蚊帐破洞,有用布补,有用纸糊,坚请更换不许。人闽后,以破旧不堪再用,始函命在沪三友实业社,另购透风纱帐替代。为僧二十五载,所穿僧服,寥寥数套而已。

  先师第至一寺院,住持之尊敬招待,实所罕见。回忆上虞法界寺然庆法师,镇海伏龙寺诚一法师之迎请情形,至今犹使余肃然起敬。余在二寺,各住二月有余,见其日常供养周到,体贴入微,且始终如一,完全出于至诚。而先师亦处处留神,因应适宜。某次,由甬同行至杭州松木场弥陀寺,不竟日即移住虎跑定慧寺。余问故,答以「无缘」,师之见机如此。

  先师出家后,曾生大病三次。第一次在上虞法界寺,病未痊,被甬僧安心头陀跪请去西安弘法。师被迫,允舍身,有遗嘱纸付余。余以其不胜跋涉,在甬轮上设法救回,自轮船三楼负师下,两人抱头大哭。宁波同事,至今传为笑谈。第二次病于泉州草庵。据师函示:「九死一生、为生平所未经历」后至厦门经黄丙丁医学博士,疗治三个月始愈。时师因著作未竣,故乐于医治。

  迨第三次病于泉州养老院,师则以功德已圆满,决心往生。谢绝医药,并预知迁化日期,曾致函夏师丐与余二人诀别云:

  「朽人已于九月初四日迁化,曾赋二偈,附录于后: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亡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至人境界,固异寻常也。

  编者按:弘一大师在俗门人中,以画像丰子恺,音乐家刘质平最为知名,而与刘质平因缘尤深。故刘氏得大师墨宝独多,且爱护备至。一九八0年冬,北就法源寺举办「弘一大师诞生百周年书法金石音乐展」时,展出大伯书法,多数出于刘氏藏品,由其子刘雪阳送京展出者。刘质平生前曾于上海、福州,举办弘一大师书展多次,均博得中外人士之好评。质平先生已于一九七八年谢世,本文系根据一九四六年福州油印《弘一大师遗墨展览会特刊》上刘质平所作《弘一大师的遗墨》与《弘一大师的史略》二文,整理压缩而成,姑用此题,恐有遗漏不妥之外,读者谅之。

 3/3   首页 上一页 1 2 3

  • 上一篇:弘一大师传
  •   下一篇:弘一大师追思文集
  • 本篇有 人阅读
    • 最新图文
    • 推荐信息
    • 热门信息
  • 读完该文,您的心情如何?